南苑從郎中到不入流的從九品莊頭,有一百多個官缺。其中光苑丞就設四員,苑副就設七員,但韓秀峰卻沒保舉林慶遠等六個翻譯,因為朝廷對他們另有任用。
跟西夷交涉,不能沒有翻譯,更不能輕信西夷從廣東帶來的那些數典忘祖的畜生,所以他們這六個“通夷之才”變得格外搶手,軍機處想要,禮部想要,理藩院一樣想要!
而林慶遠和王阿貴就這么搖身一變為內閣中書,并以內閣中書充任軍機處方略館的譯漢官,依然住在達智橋胡同的書肆里,每天跟“小軍機”一樣去圓明園的軍機處值房上班,領班軍機章京曹毓英以前是他們的上官,現在依然是他們的上官。
張得玉不但通曉洋文,字寫得也不錯,被破格擢升為禮部員外郎。李偉長遷理藩院主事,二人同樣住在書肆,同樣每天去圓明園當值,不過他倆去的不是軍機處,而是禮部值房,一切聽禮部侍郎文祥差遣。
陳喬治早就把名字改成了陳邦治,因洋話說得最好,人也最機靈,跟曾販賣過大煙、隨劉麗川等亂黨一起造過反,后來甚至隨咪夷兵船去過日本的徐二甲一起被擢升為理藩院主事,并被派往天津去侍郎國瑞和直隸總督譚廷襄麾下聽用。
他們在書肆呆了那么多年,一直深居簡出,各部院的官員誰也不認得他們,甚至都沒聽說過他們,以至于許多人感覺他們像是突然從石縫里蹦出來的。
正因為如此,陳邦治與同僚相處的不是很融洽,來禮部值房點了兩天卯,就有些后悔做這個員外郎,同李偉長一樣非常懷念在“厚誼堂”當差的日子。
文祥忙得焦頭爛額,可顧不上這兩個老部下在禮部的日子過得順不順心,剛辦好皇上交代的差事,就馬不停蹄趕到值房問:“邦治,英夷經過上海時,差人遞交給兩江總督何桂清的照會原文,有沒有翻譯好?”
陳邦治不敢怠慢,急忙將翻譯好的照會找出來,恭恭敬敬地說:“稟大人,早翻譯好了,本想給您送去的,可又不曉得您在哪兒。”
“你們忙你們的,我先瞧瞧。”
“下官遵命。”
各分號全歸兩廣、閩浙、兩江和直隸總督節制,之前派出去的那些人全成了兼打探夷情的地方官員,郵路也沒之前那么通暢了,已有一個多月沒收著各地寄來的洋人邸報,所以要翻譯的東西并不多,陳邦治和李偉長實在沒什么好忙,干脆躬身退出值房。
文祥坐下看完他們翻譯好的照會,發現洋人提出的還是之前那些條件,唯一不同的是增加了賠款一項,要求朝廷賠銀兩百萬兩!
想到他們無端起釁,派兵攻占廣州,殺了那么多軍民,反過來還要朝廷賠他們銀子,文祥心里憋得慌,悶坐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邦治,偉長,進來。”
陳邦治知道他心情不好,走進來邊沏茶邊小心翼翼地說:“大人,您喝口水,消消氣。”
“茶待會兒再喝,我問你們一件事。”
“大人盡管問,只要下官知道的絕不敢有半句虛言。”
“我記得軍機處也有英夷照會的原件,你們曉不曉得曹毓英有沒有讓林慶遠他們翻譯,彭中堂和柏中堂他們有沒有據實奏報?”
“這我還真不知道,大人,要不等林慶遠他們下班了,我幫您問問他們。”
“軍機處的事可不能亂打聽,那是要掉腦袋的。”文祥沉吟道。
陳邦治豈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連忙道:“我就是隨口一說,何況慶遠他們又不是外人。”
“這還差不多,給我記清楚,這兒是禮部值房,不是書肆。而你們現如今是在禮部當差,不再是書肆的翻譯,今后的一言一行都得謹慎點。”
“下官明白,謝大人提點。”
文祥微微點點頭,想想又問道:“有沒有韓大人的消息,曉不曉得他這幾天在忙什么?”
不等陳邦治開口,李偉長就下意識看了一眼外頭,見外面沒人便憂心忡忡地說:“前幾天下午,老余頭和小山東回去一趟,把該收拾的東西全收拾走了,走前說還要去接任禾任老爺的家眷。”
文祥之前沒少去重慶會館,對任禾有點印象,想想又問道:“接哪兒去?”
“接南苑去了!大人有所不知,韓大人不但提攜任老爺為南苑委署主事,還保舉柱子、鐵鎖為南苑苑丞,那可是正六品的官職!老余頭自然高興,可要是被居心叵測的人盯上就麻煩了。”李偉長頓了頓,接著道:“聽說韓大人不止保舉柱子鐵鎖,還給榮祿老爺和永祥老爺在南苑謀了差事,甚至把王河東等河營的舊部全調南苑去了。”
“他都去南苑了,跟坐冷板凳差不多,誰會跟他過不去?”文祥喝了一小口茶,又喃喃地說:“況且調河營去南苑驅逐私墾的百姓,整治修繕河道海子,本就是皇上的旨意。”
“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可一下子調那么多人去,南苑原來的那些文武官員去哪兒?”李偉長反問了一句,接著道:“據說韓大人為了趕原來的那些人走,正讓王千里王老爺和萬仕軒、特木倫,會同慎刑司查辦南苑原來的那些文武官員,連已經卸任幾年的官員都不放過,今兒早上還來咱們這兒拿過人。”
“抓人都抓到夏宮來了!”文祥大吃一驚。
“不但來夏宮抓,西苑、景山和紫禁城那邊一樣抓,光我知道的廣儲司、會計司、官房租庫等大小衙門這幾天就抓了十幾個。有包衣,也有主事郎中,人全關在南苑,讓他們的家人拿銀子去贖,說要是不拿銀子就交刑部。”
“全是在南苑當過差的?”
“全是。”李偉長想了想,又苦著臉道:“別人不曉得,大人您最清楚,內務府的官都是輪著做的,有些官職只能做一年,所以他們在快卸任時就趕緊想辦法換差事。換句話說,十個內務府的官,九個在南苑干過,您說韓大人照這么查辦下去還得了!”
文祥意識到韓秀峰這是在為練兵籌餉,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這么大事,我怎么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聽說剛開始倒是有個郎中跑文彩大人那兒去訴冤,還上折子參韓大人羅織罪名,大肆興獄。結果第二天下午,那個喊冤叫屈的郎中就被監察御史孟傳金參了一本,被革職逮問,交刑部議處。”
孟傳金是肅順的人,那個郎中落到肅順手里絕不會有好果子吃。文祥猛然反應過來,不禁嘆道:“他們不是不敢招惹韓大人,而是不敢在肅順跟前蹦跶。”
“所以現在內務府各衙門是人心惶惶,對韓大人是恨之入骨,擔心被肅順大人盯上又不敢生事,只能啞巴吃黃連往肚里吞,只能敢怒不敢言。”
文祥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沉思了良久,抬頭道:“去瞧瞧崇實大人在不在,在的話請他過來一趟。”
“好的,下官這就去。”
說起來巧了,崇實今天正好在圓明園這邊當值,加之兩個值房離得又不遠,不一會兒便信步走了過來。
文祥招呼他坐下,一臉無奈地說起韓秀峰把內務府搞得天怒人怨的事:“地山兄,您說志行這么搞下去還得了,他這是要得罪一半的在京文官!”
內務府絕對是朝廷最大的衙門,并且設置跟六部大同小異,整個兒一“小外廷”!
比如掌柜財務出納和庫藏的廣儲司和掌管皇莊的會計司,就像一個小戶部;掌儀司、中正殿、升平署則有些像禮部;都虞司、武備院等衙門所管的事跟兵部差不多;
慎刑司、管理番役處跟刑部大同小異;營造司、造辦處、總理工程處等衙門相當于一個小工部。此外,還有管牛羊的慶豐司、上駟院,有御鳥槍處、內火藥處、養鷹鷂處等大大小小近百個衙門。
大清文官兩萬多,京里各衙門的文官約七千,其中內務府就占三千多,所以文祥并非危言聳聽,韓秀峰把內務府搞得雞犬不寧,真是把一半的在京文官給得罪了。
崇厚之前只聽到一些風聲,沒想到韓秀峰竟鬧這么大,緊鎖著眉頭問:“他是事先跟肅順商量好的,還是肅順無意中發現這是個插手內務府的機會,才授意孟傳金幫他收拾那個喊冤叫屈的慶豐司郎中的?”
“事已至此,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也是,他都弄成了這樣,不管怎么解釋也沒用。”
“地山兄,其實我擔心的倒不是他將來會被內務府的那幫人報復,而是他那么謹小慎微的一個人,竟一反常態去捅這么大一馬蜂窩,一點后路也不給自個兒留,可見……可見……”
不等文祥說完,崇實便凝重地說:“可見他對天津那邊有多擔心,可見他是在做最壞最壞的打算!”
文祥不想繞圈子,直言不諱地問:“地山兄,真要是走到那一步,你我該何去何從?”
崇實被問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凝重地說:“一切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他是他,我們是我們,真要是走到那一步,只能道不同不相為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