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這個年,韓秀峰過得無比“愜意”。
太仆寺衙門的團拜、省館團拜、府館團拜,該參加的全參加了。正月里則忙著走親訪友,初八那天更是在府館擺了六桌上席,邀請在京的同鄉、同僚和故舊。
宴客的前一天,韓秀峰讓大頭去請過文祥,但只做了不到兩個月詹事府詹事就署理上刑部侍郎的文祥卻沒能來赴宴。直到二月初九,文祥才得空來到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厚誼堂”。
開印之后韓秀峰既沒去太仆寺衙門點卯,一樣不會總呆在書肆,而是三天兩頭去南苑。正因為如此,文祥好不容易來一趟卻撲了個空,可想到今后會更忙,并且有要事跟韓秀峰相商,硬是在書肆等了一下午,一直等到韓秀峰和大頭騎著馬從南苑回來。
“博川兄,您今兒個怎得空來的,您可是稀客!”
“別嬉皮笑臉,我文祥忙得焦頭爛額,還不是拜你韓志行所賜!”
“這是說哪里話,我韓秀峰使喚誰也不敢使喚侍郎大人您。”
“好啦好啦,能不能坐下來好好幾句人話。”
“行行行,不過得容我先去洗把臉。外頭的風沙也太大了,您瞧瞧,連脖子里都是灰塵。”
“去吧,搞快點。”
韓秀峰很清楚文祥是來興師問罪的,去里頭洗了把臉,換了身干凈衣裳,再次回到聽雨軒。
果不其然,剛跨過門檻還沒來得及開口,文祥就緊盯著他氣呼呼地問:“志行,你為何讓王乃增、云啟俊他們今后全歸黃宗漢節制,又為何讓福州、廈門、寧波、上海四個分號全聽薛煥的?”
“黃大人是辦理夷務的欽差大臣,他不能對夷情一無所知,要是再跟之前那般,不管有啥事都先向咱們稟報,咱們再奏報皇上,等皇上再下旨,黃花菜都涼了!”韓秀峰笑了笑,接著道:“至于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分號,與其說是讓他們聽蘇松太道薛煥的,不如說是讓他們聽兩江總督何桂清的。”
“你……”
“別急,聽我說完嘛。”韓秀峰頓了頓,又輕描淡寫地說:“天津分號雖歸崇厚節制,其實是歸直隸總督節制。今后各分號要是再打探到十萬火急的夷情,得趕緊向兩廣總督、兩江總督及直隸總督稟報,這全是經皇上首肯的,畢竟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可不能再延誤軍機。”
“把該推的能推的,全一推了之,志行啊志行,你這掌柜做得還真夠稱職的!”文祥緊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
“博川兄,話可不能這么說,這叫此一時彼一時,我韓秀峰現如今雖成了甩手掌柜,但絕不是在推諉,而是以大局為重!”
“說的比唱的都好聽,你這就是在推諉!”文祥越想越窩火,指著韓秀峰恨恨地說:“你推的一干二凈,這甩手掌柜做得是痛快,可有沒有想過那些事最終都推給了誰?”
韓秀峰明知故問道:“推給了誰?”
“別揣著明白裝糊涂!”
“博川兄,難不成皇上命你琢磨這些事?”
“你以為呢?”文祥反問了一句,唉聲嘆氣地說:“各分號現在是用不著再跟你稟報了,但兩廣、閩浙和兩江關于夷務的折子卻比以前多了,皇上可能覺得我做過幾年‘厚誼堂’大掌柜,只要一有夷情就召我覲見,有時候還命我擬旨。”
“如此說來,這些天你凈忙著這些事?”
“唉……簡直是度日如年啊。”
“別唉聲嘆氣了,這就叫官職越大,責任越大!何況不是所以人都能為皇上分憂的,別人想操這個心還沒機會呢。”
“你說得倒輕巧。”
“那讓我說什么?”韓秀峰笑問道。
文祥很清楚韓秀峰把鍋甩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傻到背回去,干脆話鋒一轉:“志行,你最擔心事可能很快就會發生。兩廣總督黃宗漢奏報,英佛二夷正在為北上做準備,大小近百條炮艇兵船,最遲月底就會啟航。”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韓秀峰卻笑不出來了,凝重地問:“皇上咋說?”
“皇上已密諭兩廣、閩浙、兩江、山東和直隸小心提防。”
“嗯,是得提防著點。”
“你……”
“博川兄,我又怎么了?”
“你覺得黃宗漢、何桂清他們能提防得住嗎?”
“跟我說這些沒用,”韓秀峰不想再打哈哈,直言不諱地說:“事到如今,我只能一心一意做最壞打算。”
文祥不想再繞圈子,也直言不諱地說:“志行,我知道你把堂內的事推一干二凈并非推諉,而是心灰意冷。也知道你對朝廷、對皇上的一片忠心。事已至此,你能不能再想想,再做做更壞的打算。”
“更壞?博川兄,你這話什么意思?”
“主站容易,主和難,真要是有一天兵臨城下,不能沒個人出城跟西夷談。”
“我倒是想去,可真要是走到那一步,別說我這個區區的太仆寺少卿,就算博川兄你這位刑部侍郎去,洋人也不會跟 你談的。”
“我曉得,我是說總得有個中間人。”
“俄羅斯的那個使臣不是找過何桂清嗎,不是愿意幫著調解嗎?”
“俄夷的狼子野心,盡人皆知,自然是不能相信的。”文祥頓了頓,又冷冷地說:“咪夷一樣不是好東西,他們嘴上聲稱要幫著調解,可心里一定是希望英佛二夷跟咱們開打,把咱們打疼了,到時候結下城下之盟,他們便可利益均沾。”
“皇上也是這么想的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皇上又怎會相信他們的鬼話!”
“皇上心里有數就好。”韓秀峰沉默了片刻,抬頭道:“幫著說和的人選倒是有一個,而且很快就會來京城,但此人也只能幫著傳傳話,到時候能不能談成,最終還是得看皇上的意思。”
“誰?”文祥急切地問。
“英吉利傳教士包爾,他不但精通西夷的天文地理、幾何算學,還跟舍妹學會了我中國的語言文字,舍妹也跟他學到了一口流利的英吉利話。他一直想來京城開開眼界,卻一直沒機會。聽說舍妹要進京,非要跟著來。”
“任小姐要進京?”
“嗯,已經啟程了,估計再有三五天就能到。”看著文祥若有所思的樣子,韓秀峰解釋道:“帶洋人進京可不是一件小事,舍妹剛開始不敢答應,后來想到王乃增不止一次說過,林慶遠等半路出家的通譯,只能翻譯翻譯洋人的報紙,卻翻譯不了洋人的天文地理和幾何算學等書籍,就答應了包爾,并跟包爾約法三章,到京城之后只能呆在書肆,不能輕易出門,更不得在京城傳教布道。”
“這個包爾能跟夷酋說得上話?”
“這是自然,他不光認得英吉利公使、領事,據說跟法蘭西和美利堅公使、領事私交也不錯。”
“既然他能跟夷酋說得上話,那就讓他來吧,皇上那邊你放心,我會幫你跟皇上稟報。”文祥想了想,又說道:“這只是最壞打算,不到萬不得已朝廷不可能跟西夷議和,所以我還想問問,在堵截西夷這件事上,僧格林沁究竟有幾分把握。”
提起這個,韓秀峰不禁苦笑道:“僧王胸有成竹,僧王認為‘洋兵不利陸戰’。洋兵真要是來犯,跟對付長毛一樣‘步圍騎追’即可。”
文祥聽得心里拔涼拔涼的,忍不住問:“你為何不提醒提醒他?”
“我提醒過,而且不止提醒過一次,可人家不但不信,甚至讓一幫幕友翻閱典籍,查閱到他們祖上縱馬馳騁,曾把洋人殺得落花流水,覺 得洋人依仗的不過是船堅炮利,在海上不容易對付,但只要洋兵敢上岸,還不是手到擒來。”
“他們祖上……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文祥被搞得哭笑不得。
“我倒是想反駁幾句,可真要是反駁,不但會惹人家不高興,今后再有啥事想說都沒法兒開口,只能旁敲側擊地提醒現在的洋人已不再是當年的洋人。”
“難為你了。”
“我倒沒什么,老兄你現如今這差事辦起來才是真的難。大清全靠你了,我韓秀峰今后也全靠老兄你關照。”
“又來了,又說這些,要不是老弟你當年舉薦,我文祥哪會有今日?”
“我當年只是做了個順水人情,何況就算沒我的舉薦,老兄你一樣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韓秀峰拱拱手,接著道:“其實,我能做上現而今在這太仆寺少卿就心滿意足了,現在是不敢再有他想,只希望能幫皇上熬過這一關。”
別人說這話,文祥十有八九不會相信。
但韓秀峰不是別人,文祥很清楚他心灰意冷,真不想再做官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志行,有件事差點忘了跟你說。”
“啥事?”
“你我原本同為太仆寺少卿,可皇上先是擢升我為詹事府詹事,緊接著又命我署刑部侍郎,在別人看來我文祥圣眷恩隆,你韓秀峰圣眷不再,其實皇上并沒忘了你,只是……只是一時半會兒沒適合你的缺。”看著韓秀峰將信將疑的樣子,文祥又說道:“你巡視完海防回來時,皇上就曾命軍機處議敘。”
只要是驗收過漕糧的官員都能升官,韓秀峰對此并不奇怪,下意識問:“有沒有議出個啥?”
“賞三品頂帶,讓你去天津接替崇厚做長蘆鹽運使,讓你總攬海防事。仔細想想,彭中堂和柏中堂的這個打算不失為老成謀國之舉,畢竟你既熟悉夷情又熟悉天津,而且領過兵、上過陣、打過仗,結果肅順覺得不妥,覺得你不能離開京城。”
肅順反對,韓秀峰一樣不奇怪,不然年前他早隨黃宗漢去廣東了,想了想又好奇地問:“后來呢?”
“后來皇上恩準了肅順的保奏,已讓軍機處擬旨,賞三品頂帶,命你署奉宸苑卿。”
“那可是三品卿職!”
“三品卿職怎么了,這是你應得的,”文祥放下茶杯,意味深長地說:“不過聽皇上的意思,你署理上之后別指望能跟別人一樣做奉宸苑的堂官,而是打算讓你駐南苑,幫同僧格林沁練兵。”
奉宸苑是內務府管 理皇家院囿、河道的衙門,
奉宸苑卿掌苑囿禁令,以時修葺備皇上臨幸,郎中以下各官掌分理苑囿河道,齋宮掌陳設氾埽;稻田廠掌供內庭米粟,兼征田地賦稅;南苑各官掌征南苑地賦,并治園庭事務。
再想到現在也是三天兩頭往南苑跑,韓秀峰不禁苦笑道:“這個差事還真挺適合我的,看來皇上也好,肅順也罷,對僧王并不是很放心。”
“大敵當前,誰敢拿國運賭?所以你到任之后該提醒的還是要提醒,僧格林沁高不高興是他的事,你絕不能因為擔心他會不高興而揣著明白裝糊涂。”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