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換防,今天不用操練。
上午打掃營房,下午剃頭、刮臉、洗澡領號衣,昨晚剛喝過牛肉湯,據說今晚不但有肉吃還有酒喝,吃飽喝足甚至有戲看。摸爬滾打了整整一個月的勇壯們興高采烈,感覺像是過年。
韓秀峰也很高興,因為總糧臺錢厚德讓巴縣和綦江夫馬局轉運來的三十尊劈山炮。
全是新鑄的,炮身也不重,約四百九十斤。只是發射半斤重的實心鐵彈只能打五六百步,要是裝半斤鉛子只是打三四百步,并且沒啥準頭,說白了就是大號的抬槍。別說指望用它轟城門,恐怕連寨門都轟不開。
剛大開過眼界的張之洞覺得這些炮如同雞肋,忍不住嘀咕道:“既沒自來火洋槍輕便,裝填起來也比自來火洋槍麻煩,每尊炮少也得四五個勇壯伺候。”
韓秀峰雖然同樣有些失望,但覺得有這些炮總比沒有強,側身看了看隨這些炮來的不速之客,隨即回頭道:“陳虎,召集各團監正、團正去校場。”
“遵命!”
陳虎剛領命而去,跟這些炮一起來的新任四川總督黃宗漢的幕友李陽谷便笑問道:“韓老爺,您對這些炮不是很滿意?”
“李先生真會說笑,秀峰又怎會對這些炮不滿意。”
“可是聽這位小兄弟的意思……”
“孝達是見過更好的火器,所以難免有些失望。”韓秀峰微微一笑,旋即話鋒一轉:“李先生屈尊來此,不會只是幫制臺大人給秀峰送信這么簡單吧。”
李陽谷不想繞圈子,一邊跟著韓秀峰往校場方向走,一邊直言不諱地說:“實不相瞞,陽谷是奉制臺之命來看看韓老爺您是如何防堵的。貴州鬧匪患,湖北鬧長毛,兩江更是一言難盡,四川不但不能亂,而且要協濟貴州、湖北甚至兩江糧餉,不差人來看看,制臺不放心啊!”
韓秀峰并沒有因為新任總督不放心甚至不信任他這個辦理防堵的記名知府不高興,反而朝著成都方向拱手道:“李先生,黃大人或許沒聽說過秀峰,秀峰對黃大人卻是仰慕已久。長毛攻占江寧時,黃大人召集兵勇進入江蘇、安徽境內,駐守關隘要道,堵截長毛進入浙江。
后來劉麗川等天地會余孽犯上作亂,占據上海,切斷海運,黃大人又奏請改在江蘇瀏河受兌,使漕糧得意順利北運。再后來江南大營糧餉不敷,黃大人又致書向帥,提議江、浙、贛三省按月定額接濟,解了向帥的燃眉之急。”
李陽谷沒想到韓秀峰竟知道制臺大人的這么多事,正準備客套一番,韓秀峰接著道:“其實秀峰正在做的,跟黃大人在浙江巡撫任上做得那些準備差不多。如果一味地防堵,只會防不勝防,所以早在一個月前就已請在籍丁憂的道光二十七年進士、前山西垣曲知縣伍奎祥率一千勇壯進入貴州,駐守黔北門戶松坎。并請在籍丁憂鹽運司經歷潘長生率五百勇壯駐守虹關和酒店埡。南北縱深三十五里,并有虹關等天險,同時在沿途各隘口都有專人盤查過往行人。”
李陽谷回想了下來前看過的輿圖,赫然發現眼前這位年輕的記名知府在排兵布陣上還是可圈可點的,禁不住笑問道:“既然已經派一千五百多勇壯駐守松坎和虹關等地,韓老爺為何又要命營里的這些勇壯明日去換防?”
“李先生有所不知……”韓秀峰將這一個月所做的事簡單介紹了一番,又笑道:“派勇壯駐守松坎,原本只是考慮到糧餉由水路轉運比由陸路轉運容易一些,沒曾想黃大人竟打算撤回派駐在貴州境內的各糧臺,今后協濟貴州的糧餉都直接由水路轉運至松坎,在松坎與貴州官員辦理交接。”
“這有何不妥?”
“李先生誤會了,秀峰以為這沒有任何不妥,事實上把糧餉交給貴州官員,讓他們自個兒轉運、自個兒去分,能省很多麻煩。至少將來要是因剿賊不力被朝廷究辦,他們也不好以糧餉不敷而推諉我四川。”
貴州情況特殊,貴州的賊匪有得剿匪,制臺大人就是擔心這個才奏請撤回隨四川提督萬福進入貴州的那些糧官的,不過這些話李陽谷不敢也不能跟韓秀峰這樣說出來,只能笑道:“要不是韓老爺有先見之明,這糧餉轉運之事一定會很麻煩。”
“麻煩倒談不上,就算松坎被賊匪占了,多派些勇壯將其收復便是。只是松坎水道今后不但要轉運我重慶府十四州縣散廳前來防堵的團練糧餉,也得轉運我四川協濟貴州的糧餉,松坎下游的白沙崗、水牛塘、麻柳灘、高坎、趙四崗和兩河口等地就不能不派勇壯駐守了。”
李陽谷之前雖看過輿圖,但方志上的輿圖沒韓秀峰說得這些地方。就在他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往下接之時,二人已經走到了校場邊上。
陳虎已經把一百八十多名監正、團正召集來了,文武監生們正習慣性地按“團首營”的編制列隊,不一會兒便排得整整齊齊。
韓秀峰等李陽谷看完熱鬧,把李陽谷請到左側的一排鼓架邊,指著鼓架邊那張手繪的大幅地圖,笑道:“李先生,松坎在咱們的南邊,偏一點東,距此約三十五里,松坎河則是東北流向,從松坎鎮到白沙崗約六里,白沙崗到水牛塘約五里,水牛塘到麻柳灘約四里,麻柳灘到高坎約五里……到兩河口往西北方向拐入我綦江的團山堡。河道全在崇山峻嶺里,要是沿河不派勇壯駐守,誰也不敢保證糧餉會不會被劫。”
“這些地方彼此之間相距也就五六里!”
“山里的五六里,跟別的地方的五六里不一樣。”
“這倒是。”
“所以這么一來讓秀峰有些難辦,畢竟攏共就這么點人,處處設防又會防不勝防。”
李陽谷豈能不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記名知府是在談條件,不禁笑道:“韓老爺,以在下之見一個地方有四五十個勇壯駐守應該足夠了,六七個地方也就三四百人,并且派勇壯沿河駐守一樣是防堵,何況您原本也要沿水路轉運糧餉。”
“如果只是轉運駐守松坎勇壯的糧餉,兩個月轉運一次足夠了,只要轉運的消息沒泄露出去,再派些青壯一路護送,自然無需擔心這一路上會不會被劫。可轉運一省糧餉就不一樣了,每個月都得轉運,甚至得轉運好幾趟,沿途怎能不設防。”
“要不跟貴州糧道談談,從團山堡到松坎這一路轉運糧餉所耗費的錢糧由他們出,或直接從協濟貴州的糧餉中扣除?”
“李先生,這種事只有您可以談,秀峰官不官紳不紳的咋開這個口。”
“行,這事交給我,不過您得先估算下這一路需耗費多少錢糧。”
“雇船工水手和纖夫究竟要多少錢,這您真把秀峰給難住了,秀峰只曉得沿河派勇壯設防一年下來少說也得耗銀一千五百兩。”
“一千五百兩就一千五百兩,不過糧餉轉運到松坎,要是貴州糧道沒及時差人去驗收,您得安排勇壯幫著看守。”
“到了松坎一切好說,主要是這一路上的安危。”
談妥條件,韓秀峰請李陽谷稍坐,然后走到一幫文武監生面前,很認真很嚴肅地說:“諸位,你們中大多人明天一早就率團去松坎、虹關和酒店埡換防,不過計劃不如變化,剛接到制臺大人的公文,我等不但要駐守松坎和虹關等地方,還得沿松坎河設防,確保我四川協濟貴州的糧餉轉運。
至于派哪幾個團駐守白沙崗、水牛塘、麻柳灘、高坎、趙四崗和兩河口等地方,待會兒營務處會有所安排。至于抵達這些地方后的糧餉,糧臺也會統籌供給。
我想跟諸位說得是,別以為操練了一個月,別以為有火器團,就覺得老子天下無敵。貴州的山比我們川東的山還要多,地勢比我們川東還要復雜,到處是深山老林,等鉆進山林你們就曉得鳥槍沒那么管用!”
見韓秀峰如此嚴肅,張彪、李天寶和陳占魁等人愣住了。
“所以駐守也好,護送馬幫商隊也罷,諸位絕不能掉以輕心。各團不是都有斥候嗎,那些斥候要派上用場,不管到了哪兒,都得先把附近的情形打探清楚再行事。”
韓秀峰頓了頓,接著道:“明天是頭一次換防,但不會是最后一次,今后每隔一兩個月都會換防,一是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容易懈怠,二來也要借這個機會熟悉下黔北的山川河流。因為從我們腳底下到松坎這一帶,堪稱百戰之地!
現而今兩江、湖廣等地鬧長毛,貴州鬧賊匪,駐守我四川的八旗綠營被抽調一空,想保老家平安指望不了別人,只能靠我們自個兒。我韓秀峰在家,自然會義無反顧前來辦理防堵。要是將來我韓秀峰有啥事去了別的地方,到時候也懇請諸位率青壯來幫同官軍防堵,保我川東父老平安!”
說完之后,韓秀峰深深作了一揖。
眾人這才意識到他的良苦用心,急忙不約而同躬身回禮。
劈山炮說白了就是大號的抬槍,炮手無需刻意訓練,直接從五個火器團中抽調沒有槍的鳥槍手,再從別的團抽調一些勇壯,連人帶炮分發給駐守松坎、虹關、酒店埡、白沙崗、水牛塘、麻柳灘、高坎、趙四崗和兩河口的幾個團,既可以用來御敵,也可以當信炮使。
第二天一早,一百三十多名文武監生拿著換防公文,帶著剛換上新號衣的勇壯,浩浩蕩蕩地開出了大營。李陽谷也帶著十幾個制臺衙門的親兵跟著去了,顯然不去親眼瞧瞧不放心。
還有一千五百多勇壯沒操練,剩下的幾十個文武監生摩拳擦掌,開始為如何訓練即將回來的勇壯做準備。
一切走上的正軌,韓秀峰再次成了甩手掌柜,帶著陳虎、陳不慌等人來到距大營不遠的羊角村,親自動掃起剛租的幾個小院子,不然女眷們來沒地方住。
陳虎掃著掃著實在忍不住了,禁不住抬頭問:“四爺,您為什么不讓我們去,呆這兒有什么意思?”
“你想去哪兒?”
“領兵!”
“你婆娘生娃重要,還是領兵重要?”韓秀峰緊盯著他問。
陳虎愣了愣,一臉尷尬地說:“都重要。”
“這就是了,婆娘都快生了,還想往外跑,哪有你這樣的。”韓秀峰擦了把汗,想想又說道:“我曉得你們想建功立業,可建功立業有那么容易嗎?再說貴州不比江蘇,也不像直隸,你們幾個就算有再大的本事去貴州也施展不開。”
“四爺,您是說貴州的賊匪不好剿?”
“到處都是深山老林,跟捉迷藏似的,咋剿?”韓秀峰反問一句,無奈地說:“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沒三五年貴州的匪患平不了。我要是讓你們現在去,幫你們謀個一官半職倒也不難,可這官做不長,搞不好才做上幾天就會因為剿賊不力被革職,相比之下,真不如老老實實呆這兒。”
“呆在這兒怎么建功立業?”陳不慌嘀咕道。
“看你龜兒子平時挺精明的,咋就轉不過這個彎呢,要曉得咱們是來辦理防堵的,也就是說只要確保貴州的賊不竄入川東就是功。踏踏實實呆在這兒就有功勞不好,非但去跟那些白蓮教余孽拼命,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可高老爺他為何要去?”
“貴州是他老家,而且他的家人失散了,他當然得回去剿匪平亂,當然得回去尋找家人。”想到陳虎只是閑不住,韓秀峰又笑道:“你們幾個要是覺得呆這兒沒意思,可以去安穩鎮耍耍,鎮上比這兒熱鬧。反正營里的事也用不著你們再操心,從現在開始想咋耍就咋耍。”
“糧餉有伍老爺和江先生辦理,營務有營務處的那幾個文武監生,明天從松坎回來的那些勇壯有那些監正團正,想想真沒我們什么事了。”陳虎不禁笑道。
“所以說萬事開頭難,只要能開個好頭,只能一切都辦順了,剩下事都好辦。”韓秀峰笑了笑,又說道:“雖說沒我們什么事,但我們并不能一走了之,因為將是兵的膽,只要我們在這兒,每天去營里轉轉,露個面,他們心里才會踏實,不然就會覺得像是沒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