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段大章跟孫家兄弟開懷暢飲之時,百十個纖夫喊著號子拉著六條大船逆流而上,拉到了朝天門下游的唐家沱。
在此幫著抽厘的保甲局茶勇揮舞著刀槍嚷嚷著讓靠岸,站在船頭的男子微皺起眉頭,跟守在邊上的一個家人道:“去請杜老爺,請杜老爺去跟他們交涉。”
“遵命。”家人應了一聲,便回頭俯身鉆進船艙。
不一會兒,一個身著官服的武官鉆出船艙,從隨從手中接過官帽,站在看著既不大像讀書人也不像商人的男子身邊,緊盯著那幾個撐船過來的茶勇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為何要攔本官的船!”
保甲局的茶勇們愣住了,他們怎么也沒想到攔的竟是官船,正不曉得該如何回話,坐在小船里的一個書吏連忙站起身,擠到船頭躬身行了一禮,旋即拱手問:“稟老爺,小的是厘金局幫辦委員,奉縣太爺之命在此設卡抽厘。敢問老爺尊姓大名,來我巴縣有何公干,小的也好趕緊去向縣尊稟報。”
都已經到家門口了居然被一幫抽厘的給攔下,并且聽口音他們都不是本地人,杜三實在是懶得搭理他們。
剛才那個臉上有道恐怖猙獰刀疤的家人反應過來,立馬扯著嗓子吼道:“我家老爺姓杜,名衛方,官居正四品,加都司銜!我家老爺奉總攬江南軍務的欽差大臣向榮向大帥之命,護送戰死沙場的巴縣子弟骸骨回鄉安葬,還不趕緊讓開!”
書吏早聽說過向榮,但對杜三等人的身份深表懷疑,畢竟川江因長毛作亂梗阻已久,而向榮正領兵在兩江平亂,想把戰死在兩江的四川兵骸骨運回鄉談何容易,于是再次躬身行了一禮:“小的李遠長拜見杜老爺,敢問杜老爺能否讓小的上船瞧瞧。”
杜三火了,陰沉臉問:“你想瞧什么?”
“杜老爺恕罪,小的職責在身,不瞧個明白真不能讓您過去。”
“一定要上船?”
“不上船恐怕不行,這是縣尊交辦的差事,杜老爺,您能不能別為難小的。”
這兒是巴縣,不是瓜洲也不是江寧,提心吊膽了一路,裝了一路縮頭烏龜的杜三,又怎會怕一個連官都不是的書吏,頓時臉色一變:“弟兄們,抄家伙!給爺瞄準點,誰要是敢上船,格殺勿論!”
“遵命!”刀疤臉緩過神,立馬取出一面令旗,朝后面的那幾條船揮了揮。
不一會兒,幾十個綠營兵鉆出船艙,有的持刀,有的持長矛,有的甚至開弓搭箭瞄著岸上的那些茶勇。
李遠長本就不什么書吏,只是一個賬房先生,因為東家做上了厘金局局紳,才跟著撈著這個抽厘的差事,見著架勢頓時嚇傻了,急忙道:“杜老爺恕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這就給那些纖夫讓路。”ωωω.999xs.co\m\
“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就這么大點膽還設卡抽厘!”杜三冷哼了一聲,回頭示意隨行的兵勇收起兵器。
消息傳得很快,杜三等人的船還沒到南紀門,重慶鎮總兵、副將、參將等武官就收到了消息,跟營里的都司、游擊、千總一起趕到碼頭。
杜三在唐家沱厘卡并非信口開河,是真奉欽差大臣向榮之命護送戰死兄弟的骸骨回來的,六條船上裝了四十幾口棺材,甚至隨身帶著蓋有欽差關防大印的公文!
在兩江平亂的許多四川兵是從重慶鎮各營調去的,看著一口口棺材被腳夫們從船上抬上岸,營里的老弱婦孺嚎啕大哭起來,哭得是昏天暗地,也不管棺材里躺的是不是她們的親人。結果這一哭引來更多百姓圍觀,城里堪稱萬人空巷。
“段經承,您看看誰回來了!”
“長生拜見段叔!”
段吉慶急忙將潘二扶起,看著潘二老淚縱橫地問:“長生……真是長生,你啥時候回來的?”
再次見著段吉慶,想到再也見不著自個兒的爹,潘二實在控制不住了,淚流滿面地說:“我一接到您老的信就動身回來的,原本打算走陸路回來,郭大人說山東正在鬧長毛,河南正在鬧捻匪,擔心這一路不好走,就讓我去上海乘沙船去天津,從天津去直隸,再沿京西官道去陜西,從北大路回來。
沒想到趕到上海找著蘇覺明,就是四哥以前在泰州收的那個家人,才曉得他剛收到四哥的信,才曉得桐梓有奸民犯上作亂,老家也不太平。他和薛老爺、劉老爺正在商量咋辦四哥交代的事……”
段吉慶見潘二說著說著欲言又止,干脆讓關班頭幫著招呼潘二的隨從,就這么把潘二領進書房,帶上門急切地問:“長生,你說得是薛煥薛老爺和劉存厚劉老爺?”
“正是。”
潘二擦了把淚,哽咽地說:“四哥擔心老家安危,在半路上發急件給正在上海平亂的薛老爺、劉老爺和已革蘇松太道吳健彰,請他們想辦法買兩百桿洋槍和五千斤火藥鉛子兒。吳健彰倒是很幫忙,幫著墊銀子跟法蘭西的一個商行買了兩百六十桿洋槍和六千多斤火藥鉛子兒。”
“槍和火藥呢?”段吉慶追問道。
“運回來了。”潘二深吸口氣,接著道:“老家不太平,薛老爺和劉老爺一樣著急,本打算從營里抽調五十個兵勇,讓我領著那些兵勇把槍和火藥鉛子送回來,結果杜三正好到了上海,就讓我和杜三領著五十個同鄉以護送戰死兄弟骸骨回鄉安葬為名押解槍和火藥回來的。
這一路不好走,只能搭乘洋人的船,沒想到那些洋人走了一路竟跟長毛做了一路買賣。在長毛盤踞的瓜洲、江寧等地方,前前后后加起來逗留了十四天!嚇得我們不敢露頭,只能把官服、關防全藏在棺材里,更別說上岸。就這么跟著洋人的船到了武昌,然后再換船,再雇腳夫,然后再換船……”
四十幾口棺材,只有二十口棺材里有骸骨。
確認剩下的棺材里裝的全是洋槍,火藥和鉛子兒也藏得很好,段吉慶終于松下口氣,想想又問道:“咋你們都到家了,志行到現在都沒到家?”
“琴兒嫂子就這兩個月生,您老不曉得?”
“琴兒有身孕,琴兒要生了!”
“四哥在信中是這么跟薛老爺和劉老爺說的,他不曉得我會先去上海,所以沒給我信。”
“原來如此,哎呦,其實我早該想到的。”總算有了女婿和女兒的消息,段吉慶的心情一下子好了,權衡了一番拍著潘二胳膊道:“杜衛方正在右營署等消息是吧,賢侄,我不方便拋頭露面,還得勞煩你跑一趟,讓他趕緊把洋槍和火藥鉛子送走馬去。”
“送走馬去做啥子,四哥不是要回來辦團練嗎?”潘二不解地問。
“我們巴縣的那些讀書人不安生,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你先聽我的,何況你也要回走馬崗給你爹盡孝,先把槍和火藥鉛子兒運回去,剩下的事等你四哥到了家再說。”段吉慶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們先過去,我收拾一下直接去走馬,去走馬崗等志行!”
“行,我聽您老爺的,我這就去右營署找杜三。”
“對了,你爹生前跟我合股開的兩個鋪子就在南紀門,你大哥和大嫂在那兒照應,你跟兄嫂一別好幾年,順便去跟他們打個招呼,我估摸他們會跟你一道回走馬老家。畢竟你哥是長子,上墳祭奠這么大事少不了他。”
“好,那我先過去。”
一起送走潘二,關班頭急切地問:“段經承,潘二回來了,志行在信里說得那個結義兄弟杜衛方也回來了,志行和琴兒咋到今天也沒到家?”
“琴兒有身孕,而且就這兩個月生,所以在路上耽擱了。”想到女兒生狗蛋兒時那么差點丟了性命,段吉慶急忙打水洗手洗臉,然后整整衣冠跑到案前上香,祈求觀世音菩薩和韓家的列祖列宗保佑琴兒母子平安。
關班頭跟著拜了拜,又苦笑道:“段經承,潘二剛才找著我時,縣太爺也收到了他護送巴縣戰死子弟骸骨回鄉的消息,讓我問問你有沒有空,要是有空能不能幫著問問龔老爺、崔老爺和楊老爺他們,能不能捐點銀子買塊地,好安葬那些殉國的巴縣子弟,好給那些殉國的巴縣子弟做幾天水陸道場。”
段吉慶沉思了片刻,回頭道:“這種積德行善的事咱們是該出錢出力,可咋也輪不著我段吉慶去召集士紳。要是沒猜錯縣太爺不是想讓我牽這個頭,而是想見見我,想探探我的口風。”
“四娃子幫辦團練的事?”
“除了這事還能有啥事,你就說我是回來拿換洗衣裳的,待會兒就得回走馬崗。至于籌錢買地安葬戰死子弟骸骨和籌錢請和尚道士辦水陸道場的事,人家捐多少我和志行也捐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