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不曉得外面的情況,也忙得顧不上外面正發生什么。
朝廷從上到下都有以貌取人的傳統,比如落第舉人大挑,相貌不佳、舉止不得體的不管學問多好也挑不上。打官司同樣如此,你要是邋里邋遢、穿得破破爛爛,沒偷東西那些官老爺也會覺得你像個賊,所以一進“班房”就忙著洗漱。不光他韓秀峰要洗澡刮臉換衣裳,杜三、潘二和大頭一樣要收拾得干干凈凈。
王千總叫來的幾個老兵忙得不亦樂乎,一個帶著家伙什來幫著刮臉,一個幫著梳頭,兩個忙著把在外面燒開的水往里送,再把洗完的臟水提走,還有一個幫著收拾換下來的臟衣裳,以便一起拿出去幫著洗。
潘二和大頭第一次被這么伺候,渾身不自在。再想到等會兒可能要過堂,又有些緊張害怕。
“少爺,我和大頭會不會被打板子?”
“只要老老實實就不會。”
“我哪敢不老實,我是……我擔心大老爺們以為我不老實。”
韓秀峰意識到他們從來沒經歷過這些,不禁笑道:“被傳到堂上別東張西望,也別油腔滑調,一見著大老爺就磕頭,一邊磕頭一邊喊冤,喊完冤再求大老爺幫你們做主就行。”
潘二苦著臉問:“別的不用說?”
“當然要說,大老爺問啥你就說啥。”
“大老爺會問啥?”
“大老爺問啥你就說啥,照實說,不要想著隱瞞。”
“在巴縣的事也照實說?”潘二驚詫地問。
韓秀峰不認為巴縣的事有啥見不得人的,更不想因為隱瞞搞到最后供詞對不上,確認道:“只要問到就照實說,沒問就別說。”
杜三同樣緊張,也忍不住問:“二弟,你估摸著府臺會咋判那個運官?”
“府臺不會判。”
“不會判?”
“嗯,”韓秀峰站起身整整衣裳,喃喃地道:“估摸著是雷聲大雨點小,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杜三不解地問:“不判這事咋了?”
韓秀峰解釋道:“府臺不是不想判,而是無權判。大清律例有規定,凡在京在外大小官員,有犯公私罪名,所司開具事由,實封奏聞請旨,不許擅自勾問。”
“收拾那龜兒子還要請旨!”杜三一臉不可思議。
“他不管咋說也是朝廷命官,就算督撫也只能給他來個停職待參,更別說知府了。況且他不是我們四川的官,連制臺都不太方便處置他。”
“這么說我們不是白折騰了?”
“沒白折騰,夔州知府雖拿周知縣沒轍,但可以收拾他弟弟,可以收拾周二!誣告反坐,凡誣告他人受笞刑的,加所誣告之罪二等;誣告他人受徒刑、流刑、杖刑的,加所誣告之罪三等。他誣告我們偷盜官銅,要是夔州知府想收拾他,最少也要杖他一百流三千里。”
杜三追問道:“那夔州知府會不會收拾周二?”
韓秀峰被杜三給問住了,想了想無奈地說:“事到如今有兩種可能,要是夔州知府想撈銀子,姓周的運官又拿得出銀子,那這案子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夔州知府為官清廉,并想造福地方,那不光會法辦周二,還會呈文制臺衙門,求制臺題奏彈劾周知縣。”
杜三本以為能借機賺一筆,咋也沒想到可能會是這結果,愁眉苦臉地說:“二弟,我估摸著夔州知府會要銀子。”
“要銀子就要銀子吧,反正跟我們沒啥關系。”
“咋沒關系,我們差點被栽贓陷害,我叔營里還死了兩個人!”
“啥叫差點被栽贓陷害,差點就是還沒有,就算有大老爺們也還了我們清白,沒讓你蒙受不白之冤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想咋樣?至于你叔營里死了兩個兵,在大老爺們看來真算不上啥事,頂多讓銅天王賠點銀子。”
“早曉得會這樣,我就不……”
“不啥?”韓秀峰豈能不曉得他是咋想的,拍拍他肩膀:“大哥,其實我早想提醒你別抱太大希望,但想來想去還是沒說,因為覺得這事你晚點曉得沒啥不好。你跟我不一樣,等到了京城很快能補上缺,很快就能去上任,經歷過眼前這件事,你今后就曉得該咋做官了,至少不會再想著與虎謀皮。”
潘二終于明白在巴縣收拾周知縣時韓秀峰為啥不去向巴縣大老爺稟報,而是去找“搖頭老爺”陶主薄,因為找縣太爺就是與虎謀皮,搞到最后恐怕連口湯也喝不著。
杜三也意識到韓秀峰的良苦用心,不禁苦笑道:“二弟,讓你見笑了。我……我鬼迷心竅,其實早該想到的。”
就在三人在“班房”里竊竊私語之時,剛到不大會兒的夔州知府正坐在堂上聽夔關委員輝圖、夔關巡捕佟柱和左營千總稟報。夔關監督坐在左側下首,奉節知縣坐在下下首,夔州副將一個人坐在右側下首。
夔州知府放下稅票,看著眾人問:“諸位,這么說事情并不復雜?”
劉副將拱手道:“府尊,卑職以為到底是不是栽贓陷害,把相干人等全帶上堂來問一遍就曉得了。”
“也好,不過用不著全帶上堂那么麻煩,帶一個云南的衙役問問便是。”
“先問問也好,省得耽誤工夫,王二墻,傳一個云南的衙役來。”
“嗻!”王千總先拱手行禮,旋即領命去“班房”提人。
夔州知府端著茶碗喝了幾小口水,一個衙役被王千總和兩個把總拖到堂上,見面前端坐著四個大官,衙役頓時嚇懵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夔州知府不想跟一個衙役浪費口舌,淡淡地說:“奉節縣,你問吧。”
“嗻!”邢知縣緩過神,坐直身體,清清嗓子,厲喝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回老爺話,小的姓楊,名樹,我娘生我時正好在棵楊樹下面,我爹就給我取了這個賤名。”
“問什么回什么,少廢話!”
“是……”
邢知縣回頭看看知府大人,接著問:“楊樹,你是何方人氏?”
衙役嚇得不敢抬頭,就這么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道:“回老爺話,小的是云南楚雄府定遠縣人氏。”
“楊樹,八百斤滇銅是怎么到人家船上的?”邢知縣不想耽誤府臺大人的功夫,又提醒道:“你既在衙門當差,應該曉得衙門的規矩,若不據實招供,休怪本官大刑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