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客是一個老者,看衣著聽口氣也是一個書吏,好像是在川東道衙門當差。他吃過宵夜,一進門就談去京城投供的事,跟韓秀峰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留下一份手寫的名單告辭。
潘二和柱子餓得饑腸轆轆,卻不敢打擾韓秀峰跟人家談正事,等韓秀峰把名單收好才拿碗盛飯。
“四哥,你跟六叔剛才說的印結是啥,還有啥子印結錢?”柱子好奇地問。
“投供不是直接去京城把戶部執照交到吏部那么簡單,”韓秀峰放下碗筷,抬頭看了柱子一眼,然后回頭看著潘二道:“捐了出身和官銜只是開始,想補缺要先拿捐納的戶部執照去縣衙請大老爺出具兩份注明我姓甚名誰、年齡相貌,并證明我身家清白、沒欠賦稅也沒作過奸犯過科的文書,一份我帶著去京城,一份上呈府衙,府衙再逐級上呈至吏部。”
涉及到能否補上缺,潘二格外關心,下意識問:“這事辦了嗎?”
“從走馬一回城就辦了,吏房的叔伯們很幫忙,二話不說就呈上去了。大老爺的長隨不太好說話,尤其那個張彪,都是在一個衙門混飯吃的,竟然好意思伸手要錢,好在要的不多,給了五百文總算把事辦了。”
“辦了就好,不然沒有衙門的公文咋去京城。”
韓秀峰微微點點頭,接著道:“光有縣衙出的公文還不行,等到京城要找幾個七品以上的同鄉京官結印作保,就是證明我的身世履歷屬實。開始我也想簡單了,以為等到了京城找幾個同鄉京官幫幫忙就行,大不了使點銀錢。聽六叔剛才一說才曉得各省在京城都有一個印結局,需要蓋印都到印結局去辦,蓋印收多少錢也都明碼標價。”
潘二似懂非懂地問:“印結局,還有這個衙門?”
“印結局不是衙門,咋說呢,它有點像同鄉會。六叔去過京城,他說京城的大官有人送冰敬碳敬和別敬,在清水衙門的那些小官沒有,全指著幫去京城投供的候補官具保收取印結錢活。為了讓品級不高的京官不至于餓死,各會館的首事就倡立了這個印結局,幫各自省份去京城投供的候補官員統一辦理具保,所收的印結錢給同鄉的京官們按月發放,所以該多少就要給多少,沒法兒討價還價。”
“四哥,曉不曉得這個印結錢要多少?”
“這個按官職大小來,我只是個九品巡檢,是最小的官,劉叔估摸著給三五十兩應該夠了。”
“三五十兩還好,要是三五百兩,那他們才真叫個黑心。”
“三五十兩只是明面上的印結錢,想補上缺還不曉得要花多少!”韓秀峰輕嘆口氣,緊鎖著眉頭說:“去吏部投供要給門包,不給門包執照都呈不上去。過了胥吏這一關,還要孝敬吏部的老爺們,不然在京城等幾十年都摯選不上。”
潘二下意識問:“四哥,你有沒估算過補這個缺要花多少銀子?”
韓秀峰沉吟道:“我要補的只是個九品芝麻缺,滿打滿算一千兩應該夠了。”
潘二追問道:“你有多少兩?”
“一百八十兩,要是坐不上運送滇銅的順風船,光我自給兒的路費就要五十兩,這還得處處節省。”
“只有一百八十兩,這哪兒夠。”
“是啊,所以發愁。”韓秀峰又長嘆口氣,一臉愁容。
潘二猛然反應過來,立馬咧嘴笑道:“四哥,別人我不曉得,你我是曉得的,一身本事,一定有辦法,這個缺肯定能補上!”
既然已經談到了錢,韓秀峰不想再繞圈子,直言不諱地說:“潘兄,剛才我聽見你跟柱子說我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說我們今后要同舟共濟。這話真說在點子上,你連行李都帶來了,運銅的船一到說走就要跟我一道走,這一走就是上千里,我這個缺要是補不上,且不說我叔欠你家的銀子咋還,光這一路奔波勞累也不值當。”
潘二早打定主意不見兔子不撒鷹,豈能上這個當,竟勸慰道:“四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吉人自有天相,準能心想事成。”
韓秀峰一樣不會讓他糊弄過去,緊盯著他道:“再有本事,沒錢這個缺也補不上。潘兄,交個實底兒吧,你這趟出來帶了多少錢。”
“四哥,這是你補缺,又不是我補缺!”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補跟你補又有啥兩樣?”見潘二抓耳撓腮又想轉移話題,韓秀峰接著道:“潘兄,你爹是啥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他不可能讓你雙手空空出那么遠門。再說這錢又不會讓你白花,就當借給我行不,等我補上缺做上官賺到錢,就連同我叔欠的連本帶息一起歸還。”
潘二本打算上路之后被逼得沒轍了再攤牌的,沒想到韓秀峰現在就提出錢的事,剛才又確實跟小仵作說過“一根繩上的螞蚱”、“共患難”和“同舟共濟”之類的話,不能自給兒打自給兒臉。
他權衡了一番,干脆咬牙道:“四哥,出來前我爹是給了我點盤纏,不過那幾張錢票加起來還不到四十兩。你不咋回走馬是不曉得,不管家里的事還是柜上的事,我爹現在都不咋管,全是我家老大說了算。”
韓秀峰不動聲色地問:“你哥不給你錢?”
潘二故作猶豫了一會兒,拍著桌子咬牙切齒地說:“四哥,都說家丑不可外揚,既然你問了,這也沒啥外人,我也不怕被你和柱子笑話。長喜早看我不順眼,他婆娘也不是啥好東西,這些年不曉得從柜上貪了多少錢,我爹又是個老糊涂,長喜說啥他就信啥,搞得我像個后娘養的!”
“不會吧,那天晚上在你家吃酒,我看長喜挺好的。”
“那是做給你看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說的就是他!不信你托人去走馬打聽打聽,這些年因為錢的事我跟他打過多少次架?這次出來我爹本來打算多給點盤纏的,結果又被他壞了事……”潘二越說越窩火,越說越委屈,說到最后竟一把鼻涕一把淚,搞得像家門有多么不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