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帛行里的人,當場瘋了一半去。
顏真卿以手掩面搖頭嘆息,像是自己干了什么見得不人的事情。其他的一些張旭的徒子徒孫們則是拍手叫苦,又各自好笑和難堪,亂成了一團。
按理說“拜師”是純屬私人的事情,別人管不著。
但張旭是國寶,是大唐文化界的泰斗,是大唐的一面重要旗幟。他要拜師那可就不是私事了,那會是整個大唐文化界的大事。它甚至可以上升到國家大事的高度,因為大唐的文化正在影響全世界兩百多個大小國家!
現在大唐的泰斗要拜一位十幾歲的小娃兒為師,學書法!
這不就成了國際笑話嗎?
顏真卿這些人更加無法接受——那李蒼玉不就成了我們師爺師祖了?!
吳本立的反應最夸張,他張大了嘴仰起頭來,宛如中了魔咒一樣的目瞪口呆,喃喃念叨,“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高栝晃著腿看著眼前這群奇怪的人,嗬嗬的笑,“拜我哥為師,那我就是你師叔了。”
“師叔,你老人家好哇!”張旭毫不猶豫的就叫了,“師叔能不能告訴我,師父他去哪里了呀?”
他的徒子徒孫們真是快要瘋了,顏真卿急忙上前來拉著張旭就走,“老師,鬧夠了就趕緊走吧!”
“誰鬧了?”張旭大喝一聲,還發起了火,“老夫活了這把歲數,除了寫字再無所長,也再無所好。如今眼看著就要埋進黃土了,好不容易遇到一種能讓老夫眼前一亮的新字體,老夫就想學!這哪里不對了?!”
“古有訓,學無長幼能者為先。老夫想學新字,自然就要拜師。這又哪里不對了?”
“書法有靈!書法有魂!書法就是一種精氣神!無有超然的心胸與眼界,寫出的字就會失了精神與靈氣。似爾等這班俗人,胸中只有勢利,眼中只有俗禮,終日活在無趣窠臼之中。縱然每天都在勤練,也終究只能寫得一些有皮無骨、有形無神的俗套筆畫。”
“何談建樹?何談登峰?”
“越說越氣!你們這些不爭氣的東西!”
“豎子不足與論!滾滾滾,通通的滾!”
張旭就像是一挺裝滿了子彈的加特林重型機關槍,毫不留情的把他的一班兒徒子徒孫,噴了個尸橫遍野鴉雀無聲。
“這老頭兒罵人好厲害呀,真可怕!”高栝驚叫一聲,連忙跳下柜臺往外跑去,“不跟你們玩了!”
“快、快攔住他!”張旭急得跳腳大叫。
這些個文弱的書生們哪里攔得住泥鰍一樣的高栝,他一下就溜出了布帛行。
“快追,追他回來!”張旭連忙往外追去。
這個張癲哪!!
顏真卿等人苦笑不迭,但也只好提步跟上。張旭畢竟年紀大了,這些徒子徒孫們只敢小心伺候著,生怕讓他摔著了、撞著了。
高栝撒腿逃跑,張旭一干人在后面追逐。
前面不遠,聶食娘和嬋娟正在等著高栝。他跑上前去氣喘吁吁,“走走,快走!”
“咋了,有人追殺你?”聶食娘回頭看去,當場嚇得大吼一聲,“好家伙,你惹大禍了!這么多人追你,還有當官的!”
“別說了,快走快走!”
高栝和聶食娘撒腿就跑。
嬋娟卻是站著沒動,喃喃的低吟了一聲,“張大師,顏先生?”
張旭一陣風似的就從嬋娟身邊跑了過去。顏真卿不經意的朝旁邊看了一眼,突兀的停住了腳步,“你是……”
“小女子應該未曾見過先生。”嬋娟側過了身去。
“多有冒犯,姑娘恕罪!”顏真卿連忙站直了身子,拱手對嬋娟拜了一記。
“顏御史你在作甚?快追呀!”一群人跑過。
“哦,來了!”顏真卿好奇的多看了兩眼,往前走去,仍是滿面狐疑,“真的是我認錯了嗎?”
嬋娟輕吁了一口氣,待這些人都走遠了,她才不緊不慢的朝前走去。
顏真卿突然又回來了。
嬋娟站住了沒動,并無害怕只是好奇。
天下盡知,如果這世上還剩下一位正人君子的話,那他一定就是顏真卿了。
顏真卿喘勻了氣,規規矩矩的對著嬋娟一拱手:“姑娘莫要生疑,顏某并無歹意。顏某只想請問姑娘一聲,是否和剛才跑過的那位少年,熟識?”
“確是認識。”嬋娟說道,“顏先生,找他有事嗎?”
顏真卿長吁了一口氣,再度拱手一拜,“顏某肯請姑娘,幫我一個忙。”
金吾衛新兵營地。
李蒼玉倚在廚房的門框上,喝著一碗剛剛熬好的甘草水,優哉游哉看著那些新兵們訓練。
有幾個家伙練累了,趁著歐陽校尉不在溜到了廚房邊上來,“蒼玉,喝的什么好東西,給我們也來點?”
“渴了那邊有水。”李蒼玉道,“我這是化痰止咳的藥水。”
“喲,你還懂醫呢?”士兵們舀了水喝,悄悄偷懶的躲進了廚房里,“有沒有吃的,給我們來點?這一天到晚的這么猛練,哪有力氣呀!”
“東西多的是,有膽你們就吃。”李蒼玉把張賭的話復制了出來。
“嘿嘿,算了算了!”士兵們都很識趣不敢造次,卻對李蒼玉百般討好,“蒼玉兄弟,你做的飯菜真不錯。下次再給我們弄一點碎金飯吃唄?”
“我倒是想啊,反正做什么飯菜,都是一樣的做。”李蒼玉笑道,“但是上峰不允許,我有什么辦法?”
“娘的,狗官!”
“就準他自己躲在營房里大魚大肉!”
“咱們每天,就是一干兩稀。早晚餓得前胸貼后背!”
士兵們啐罵起來。
李蒼玉對這些人沒什么特殊的好感,但終究是同一類人,多少也有那么一點臭味相投和同命相憐。于是道,“我給你弄點吃的,你們可不許說出去?”
“好好好!”
“我們發誓!發毒誓,絕不說出去!”
李蒼玉每人給他們弄了兩個煮雞蛋。這其實是張賭在買菜的時候“以權謀私”,從菜販子那里勒索來的“回扣”,專門留給自己和李蒼玉加餐和消夜的。
士兵們大喜,狼吞虎咽就吃下了雞蛋,匆匆又跑回了校場訓練去了,生怕被歐陽校尉抓著。
李蒼玉收拾了一下痕跡,依舊倚在門框上看他們蹩腳的訓練,嘖嘖的搖頭,“一群熊貨!”
晚飯過后天黑之前,李蒼玉弄了一大堆鍋碗盆瓢和食材去到水井邊,準備大肆清洗一番。明天就有禁軍的將佐來參觀學習并大吃大喝了,他和張賭得從今天晚上就忙起,不然無法確保明天能夠整出足夠的飯菜來。
那幾個吃了雞蛋的小卒,趁著營地還沒有掌燈靜營,都跑來幫忙。左一句蒼玉兄弟右一聲蒼玉大哥叫得那叫一個親熱,忙前忙后的也都很積極上心。
李蒼玉不由得笑了。這些家伙熊歸熊,心眼倒是都不壞。
小人物之間的友誼,有時候就是來得這么簡單又自然。
歐陽校尉其實還是蠻負責的,但僅限于宴請軍官這類的事情。大半夜的時候李蒼玉和張賭正帶著另外三個火頭軍,甩開膀子忙得滿頭大汗,歐陽校尉親自來視察了。除了視察他還大力的贊揚和鼓勵了李蒼玉這些人,并且破天荒的每人賞了一小塊茶餅。
“大家辛苦了,辛苦了!明日將有四十余位北衙禁軍的將佐前來我營巡視。這是一件大事!這關乎我們金吾衛……”
歐陽校尉站在廚房里,好一番滔滔不絕、屁股端正、立場堅定又偉大光明的演說。李蒼玉等人只能站直了傻傻的聽,直到灶膛里的火都快熄了,他才肯走。
歐陽校尉剛走,張賭就將那一小塊茶磚扔進了灶膛里,“打發叫花子,當我老張什么沒見過!屁事不干盡瞎耽誤功夫,真是個刮躁的鳥人!”
李蒼玉都懶得吐槽了。以后一定還會經常見到歐陽校尉這種官僚作派十足的家伙,如果不能改變他們或者弄死他們,就只能強迫自己去適應他們——但是,絕對不能變得跟他們一樣的面目可憎!
通宵達旦,李蒼玉和張賭等人,總算準備好了應付那些軍官們的飯菜。花了足足兩千錢買來的食材和酒水,還貼了許多軍營里現有的東西進去。美酒美食擺滿了四十多條軍用案幾。
那幫軍官還來得挺早,早飯時間剛過就都騎著馬來了。每人戎服在身高頭大馬,還都帶了隨從,一個個的氣派威風得不行。
歐陽校尉早叫新兵們站好了隊伍表示歡迎,自己也親自上前迎請。然后就叫這些新兵們開始表演訓練,軍官們像模像樣的開始了“參觀”和“學習”。
好吧,說成是看雜耍或者看猴戲可能更準確一點。因為那些軍官們時常發出哄堂大笑,一個個樂得東倒西歪。歐陽校尉也跟著笑,反正自家養的猴子嘛,應該就是用來逗趣的。
同時歐陽校尉還派了人跑來廚房傳話,“趕緊加飯加菜,多來了一百多名軍官隨從!”
這個字,就是現在廚房里每個人的心聲。
但是沒辦法,只能是趕緊的又忙活了起來。
猴戲看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歐陽校尉就帶著那些軍官們直撲主題,喝酒腐敗去了。還接連派了好幾個人來催,叫趕緊準備好隨從的飯菜——要是誤了中午用餐的時辰,軍法伺候!
狗官欺人太甚!
正在忙得昏天黑地的李蒼玉,終于忍不住要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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