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蒼玉和高栝跟著商隊沿著山谷一路前行,伙計們都是步行或者駕車,只有大東家吳本立是坐在一輛有廂壁的馬車里。大家彼此還不相熟,一路上也沒有過多言語,漸漸就走出了山口。
視野豁然開朗,天氣也變暖許多。
李蒼玉感覺,自己就像是一腳踏進了某個魔法傳送門,瞬間完成了在兩個世界里的穿梭。剛剛還是千山暮雪,無花無草只有寒;轉眼就是綠野萋萋,春風已開二月花。
“這里就是大唐的,八百里秦川大地!”李蒼玉想要牢牢記住,自己看到山外這個大唐世界的第一個瞬間。
很明顯,所有人都因為走出了山谷神情輕松不少,連馬兒的步履都輕快了許多。大東家吳本立也從馬車里鉆了出來換作步行。他走在商隊的最前面,滿是一副郊游踏春的悠閑神態。
行出三四里路便見到了官道,官道的兩旁都是田野,已經可以看到早春勞作的農人。寬大的官道上車馬不絕行人如織,其中不乏奇裝異服赤發碧眼騎著駱駝的胡人。駝鈴聲聲,灑下一片從絲綢商路上帶來的古老煙塵。
商隊最終在一處離官道不遠的邸店停了下來,吳本立說今天就在這里投宿。
大唐的絲綢之路舉世聞名,它就像是一條涓涓不息的甘泉,無聲無息的滋養著大唐帝國,再又將大唐的輝煌和文明散播到全世界。凡絲路周邊的州縣和城池,無不貿易發達、經濟繁榮。邸店,就是專門給商人服務的民辦旅館。這里除了提供住宿和飲食還是重要的交易場所,有專門的牙人居中促成交易,相當于商業中介。
商隊剛剛抵達,就有了五六個牙人上前來和吳本立攀談磋商。最終吳本立選擇了其中一個牙人做中介,把自己剛剛從獵園收來的山貨列了個單子交給他,讓他去尋找買家拋售;再又委托他幫忙去采購一批當地特產,準備帶走。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李蒼玉跟著商隊走了才半天,就已經漲了不少見識。別的不說,光是這邸店里的商業套路,自己若能學會學精,財源滾滾絕非難事。
稍事安頓后,吳本立讓一個叫“陳六”的伙計,把李蒼玉和高栝叫到了自己跟前。
老板終于面視新員工了。
行商之人講究和氣生財,吳本立時常是一副人畜無害的面善模樣,話也不多。簡單詢問之后,他就說道:“二位小郎君,我很樂意賣獵人王的情面,讓你二人在我這里棲生。但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們得要先行簽下契書才行,這也是官府定下的嚴規。現在,你們就過來按個手印吧!”
說罷,伙計陳六就遞上了兩張現成的契書和印泥。
高栝心智單純,上前就要按指印。李蒼玉連忙拉了他一把,“大東家,我可以先看一眼契書么?”
吳本立和陳六都露出好笑的神色,“你能識字?”
“多少認得幾個。”李蒼玉對他們的鄙夷見怪不怪。畢竟大唐時代的文盲極多,何況自己還剛剛從窮苦閉塞的大山里走出來。這樣的人不是文盲,仿佛都有那么一點不合理了。
吳本立不以為然的點了一下頭,陳六將信將疑的把契書遞給了李蒼玉看。
李蒼玉一字一句仔細看完,當場笑了,“大東家,你這玩笑是否開得有點大了?”
吳本立眉頭一皺,臉色不是太好看。
陳六不樂意了,“你何出此言?”
“這可是賣身契。”李蒼玉抖了抖那份契書,“我兄弟二人若是簽押下去,終其一生只能為奴為婢,就連子子孫孫也不得幸免。”
“呃……”陳六愣了一愣,小心翼翼道,“大東家,你是不是拿錯了?”
吳本立拿過契書一看,呵呵的笑,“一時大意,還真是拿錯了。你二人是獵人王的子侄,吳某斷然不會讓你們賣身為奴。陳六,雇傭契書可能是忘記帶了。你去取來筆墨現行書寫兩份。二位小郎,就讓你們受雇于吳某充作部曲,意下如何?”
“如此最好,多謝大東家。”這一下,李蒼玉答應得很干脆。
高栝一臉蒙圈,有區別嗎?
要說“部曲”這詞誰都不陌生,帶兵的人都會有部曲,一般都是私人雇傭的心腹親隨。但是大唐法律意義上的“部曲”,卻是專指一個社會群體。他們一般是以契約的形式,暫時受雇于人。他們和奴婢、娼妓這些人一樣,都隸屬于“賤籍”人仕,俗稱為……“賤人”。
相對于賤人,士農工商則是“良人”。
大唐,是一個等級非常森嚴的社會。很多時候,賤人的社會待遇比牲畜強不了多少。并且律法有嚴令,良賤之間不得通婚,否則良人要自動落入賤人階層。賤人的子孫后代也全都是賤人,不能科舉不能作官沒有土地,只能依附于他人求得生存,永世也難翻身。
但是同為“賤人”,部曲和奴婢、娼妓卻也有很大的區別。關鍵在于,只要征得雇主同意解除契約并且另外謀得正常的生計,部曲就可以回歸到“士農工商”的良人階層當中。但是奴婢和娼妓想要歸為良人,官府就要進行非常嚴格的審核,想要得到批準相當的困難。這比起農村戶口轉為北上廣的大城市戶口,要困難許多倍!
沒怎么離開過大山的高栝,傻傻分不清這些重要的法則。但是從小“文史不分家”兼而修之的李蒼玉,對大唐的這點事情卻是門清。
吳本立笑呵呵的深看了李蒼玉兩眼,明顯是感覺到了意外。
李蒼玉估計吳本立此刻該是有著某種僥幸心理,他把自己和高栝當成了沒見過世面又不識字的文盲糊涂蛋。奴婢契書一但簽下,他就等于白賺了兩個年輕力壯終身免費的勞動力,豈不美哉?
果然是無奸不商。
但李蒼玉不打算當面戳破,斤斤計較了。
寄人籬下,難得糊涂。這是出門在外最起碼的覺悟。
少頃過后陳六取來了筆墨紙硯就坐在一旁書寫,李蒼玉看他那個滑稽的抓筆姿態就一陣擔憂。果然,陳六形如便秘的抓著筆糾結了半晌之后,弱弱的問道:“大東家,契字怎么寫?”
“那邊有現成的,你就不會看一眼嗎?”吳本立滿臉的鄙夷,覺得他丟人。
李蒼玉上前一步,“大東家,不如我來寫吧?”
陳六反應賊快,“來來來,筆給你,你來寫!”
“你這個不學無術的混帳東西!”吳本立都氣樂了,“你口敘吧,讓他執筆。”
李蒼玉接過筆坐了下來,陳六在旁口敘,他揮筆就寫。
剛一下筆,陳六就驚嘆了一聲。吳本立也是好奇湊過來一看,“這字!……你繼續!”
李蒼玉心中暗自一笑,那你可看好了,我非但識字,還會寫字!
在四位教書匠的嚴格要求之下,我從小修煉書法,楷書練的是“瘦金體”。這個字體,可是幾百年后大宋王朝最有出息的那位帝王,陛筆親創。唐人,誰曾見過?
隨著李蒼玉筆走游龍,吳本立臉上的神色越來越詫異,最終變成了大大的驚喜。
“月錢……”陳六念到這里轉頭看向吳本立,“大東家,月錢多少?”
“先打住!”吳本立幾乎是急不可待,“快,契書拿來我看!”
李蒼玉只好將寫了一半的契書給他。
吳本立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輕輕的吹了幾口氣讓墨汁干涸,然后瞪大了眼睛細細觀瞻。漸漸的,他目露精光滿面紅光,竟還哈哈大笑起來:“好字!好字!真是好字!”
李蒼玉冷笑了一聲,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咱可是中文系的,家里還有四位教書匠!
“大東家,月錢,剛說到月錢。”陳六小心翼翼道:“像他這樣新來的一般是七百錢,對吧?”
吳本立全然不予理會,仍是死死盯著那張紙箋,“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一個山野小郎,竟能寫出此等……哦抱歉,李郎君,我并非是瞧不起你。吳某生平最愛書法,見到你這一筆好字,那是著實的喜出望外、激動萬分哪!”
“大東家過譽了。”李蒼玉淡淡的道,“其實,我也就是閑來無事了便在雪地上胡亂筆劃,隨便寫寫。我從來都不知道,我這筆字究竟寫得怎么樣?”
“胡亂筆劃,隨便寫寫?”陳六的臉都漲紅了,這小子真能裝蒜!
好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