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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來世為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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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班于三月間東逐華軍,收復巴西,稍稍休整,便欲班師,行至半途,卻接到了成主的詔命,說周訪已死,要他們趁機攻伐漢中。于是進至米倉山下,連營列寨,積聚糧秣,等待時機,這一等就是整整四個月。

  主要是派人前去游說楊虎,楊虎卻不作答。

  這一來是顧念周訪之恩,楊虎當初就說:“周公不以降人目我,待我甚厚,我又豈能傷害其子嗣啊?”自請率四千人馬出鎮黃金,以防荊州兵再來——王廙倒真的趁喪興師了,復為楊虎所敗。不管楊虎是不是因為自己昔日頭腦一熱的表決心而感到后悔,終究如今兵寡力弱,是不敢驟然與周撫相爭的。

  而至于接受成主之詔,勾引氐軍入境……楊虎原本就曾經一度依附于成都政權,所謂“好馬不吃回頭草”,這見天兒跳來蹦去的改換陣營,必受世人唾罵啊,即便楊虎本人不在乎,他也說服不了自己麾下兵將。再者他當初跟李氏就存有心結,又怎么可能復歸于成呢?

  故而理都不理,一門心思防備荊州兵,且向南鄭請求增援,要殺出漢中,攻入魏興郡去。當然啦,南鄭方面一則為了御氐,二則也未必真放心楊虎,只是敷衍,不肯給他添兵增將。

  于是就這么坐耗著,終于陶侃率部入于漢中,隨即以毛寶為先鋒,去攻米倉山。

  毛寶在楊虎的陪同下,先期易服前出,登山觀望,只見氐兵不下三萬之眾,營壘密布山麓,殺氣化作層云,瞧上去倒是挺可怖的。只是毛寶亦非新上陣之將,稍稍覘望,便即笑對楊虎道:“山麓狹窄,使得氐寇營壘雖眾,卻布若長蛇,相互間難以策應。且各營散亂,刁斗不齊,此不難破也。”

  楊虎也說:“李班前不入平向南鄭,后不退入巴西山地,立營于此三四個月,必致將卒懈怠——我知其意,或等秋后糧秣充足,便要與李壽夾攻南鄭了。我軍正可趁機摧破之,以掃清南面之敵。”

  他心說趕緊把李班給收拾了吧,然后掉過頭去,逼退李壽,完了我就有機會說動陶公,東出去打王廙那狗頭了。

  二將下山去后不久,便即點齊兵馬,直迫氐軍營壘。

  正如楊虎所料,李班是打算秋后進軍的——我不可能一直跟這兒待著,等你楊虎的答復啊,成都方面也已經多次派人前來催促了——這些天正在調度物資,規劃行軍路線,并且派人繞路去跟李壽打招呼,約定合攻的日期。

  對于陶侃之入漢中,李班消息滯后,才剛得訊,正在跟任回商量呢——咱們是按原計劃發動啊,還是就此退兵啊?陶侃可未必比周訪好對付——忽報華軍殺來,不禁有些發蒙。

  成軍的主體,乃是南徙蜀中的流民——既有氐人,也有故晉之人,以及其它戎部——說得不客氣一些,乃是職業盜賊,卻非職業軍人,作戰雖勇,組織性、紀律性卻很差。加上李雄本人是最討厭繁文縟節的,不但于朝中無制度,李家人跟大殿上都阿兄、阿叔地混叫,于軍中也無制度,旗號之類多半欠缺。故而即便經過任回的謀劃,這營寨也扎得很不成體統,亂糟糟的,不能相互策應。

  ——其實原本楊虎的漢中軍也是這副德性,全靠被周訪收編后,才手把手地教會他該怎么正經打仗,而非只是大規模械斗。

  華軍則不同,裴該最重制度,陶侃又為一時名將,深受故晉主力兵團之熏陶,組織嚴密,進退有據。實話說晉軍在國初還是很能打的,因為司馬氏起家的武力基礎就是曹魏隴西和荊北的百戰之卒,乃能北破樹機能而南平吳越。問題在于司馬氏之衰,純出內斗,自家跟自家打,殺得血流成河,把精銳先給折騰光了,才只能開門揖盜,召胡、羯來相助……

  所以毛寶不待陶侃主力抵達,便即率先對成壘發起了猛攻,他身先士卒,不顧身中數矢,于半日間便連破三營,堪堪殺到李班面前。李班拼死抵御,同時招呼各部來援,妄圖合圍華軍。可惜米倉山麓地勢復雜,平地本少,營又扎得散漫,使其余兵馬很難快速救援,而即便趕到了,也根本抄不到華軍側面去……

  毛寶遙見一金甲將領立馬大纛之下,揮鞭指斥,呼喝傳令,心說多半就是李班了。他本善射,乃下馬取過步弓來,舒猿臂拉如滿月,便即望胸射去。相踞本在百二十步以上,卻精準有若身前一般,這邊弦聲才響,那邊金甲將領便即慘呼一聲,跌下馬來。

  不過此人并非李班,乃是李班之弟李都。

  李雄長兄李始無后,次兄李蕩生四子,就是李琀、李稚、李班和李都。其中李琀、李稚都在年初與周訪交戰時兵敗被擒,李雄遣人赍厚禮前往南鄭,請求周訪寬釋,周士達卻不理會,直接把他們押到洛陽去了。裴該倒是沒殺二李,下令先囚禁起來,然后遣使成都,要李雄去號歸洛,則可開釋,否則的話——“且待擒雄,兄弟并戮。”

  倘若光說去帝號,說不定李雄就從了——光看他隔過親兒子要傳位給李班,就知道對于次兄所出的侄兒們有多寶貝了——但還要他入朝覲見,這李雄可堅決不肯答應啊。好在看這情形,倆侄子暫時還死不了……

  剩下李班、李都,俱在米倉山下,其中李班于文事為優,武略為劣,所以直接指揮兵馬抵御華軍的,就是其弟李都了。當下李都被毛寶一箭射倒,雖然因為距離太遠,箭勢不足,導致穿透重甲,卻一時還不得死,亦使李班膽寒。趕緊命人搶回兄弟來,隨即帶上任回等人掉頭就跑,打算先退到南面幾個營中去再說。

  可是氐軍本來組織性、紀律性就差,順風仗可以一擁而上,一旦遇挫,怯者必累勇者,想先暫退再穩住陣腳,這么高難度的操作怎么玩得轉啊。于是一騎走而百騎走,一營崩而十營崩,當場人人落荒,個個奔命,根本就勒束不住了。

  毛寶和楊虎趁勢踵跡而追,趕得李班、任回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恨川中馬矮腿短,跑得不夠快。因為巴西道路險狹,進難而退亦難,遂導致無數敗兵擁堵在道路上,成為了華軍的活箭靶。但也正因為如此,先期奔逃的李班倒可以用士卒的性命天然斷后,攔阻華軍,自家得以逃出了生天。

  這一口氣就跑了兩天兩夜,等到退入漢昌城內,再撿點殘兵,十不存一……

  華軍就此大獲全勝,消除了漢中南面的威脅,但隨即陶侃揮師轉向沔陽,卻碰了一個硬釘子。

  陶士行本來打算一口氣殺到漢昌城下去的,但自米倉山南向,道路曲折狹窄,兩面群山聳峙,瞧得他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話說本在江南,擅長水戰,或者在水網、沼澤密布處廝殺,后渡江而向中原,大平原上的騎兵縱橫,也逐漸積累了不少的經驗,但陶侃此前還沒有碰上這么兇險的地形過。

  終究氐寇占據巴蜀已有十數年了,于地理必然稔熟,倘若別出一軍,循小道兜抄至我之后,恐怕瞬間就會轉勝為敗哪!而即便不敗,若主力在此險狹處為敵寇所牽絆,不克遽歸,而李壽趁機往攻南鄭,又當如何是好啊?

  于是陶侃在南下數十里后,便不再追,轉身凱旋漢中盆地,隨即西向,去攻沔陽。

  李壽在李家兄弟叔侄里——他乃李雄叔父李驤之子——是最擅長軍爭的,其指揮能力自非李班、李都可比,況且憑堅而守,也可以一定程度上彌補氐軍制度不全,導致組織性差、紀律散漫的弱點。因而陶侃殺至沔陽城下叫陣,李壽固守不出,華軍乃嘗試攻城,卻一連十數日皆不能克。

  陶侃甚至于建造了不少的重型攻城器械,每天用十多具投石車轟擊城墻,復以數十架云梯迫近城壁,縱放火箭,就這樣連攻了半個多月,付出近千人的傷亡,才終于迫使李壽棄城而退。

  陶侃復追李壽而至劍閣,覘看地勢后,不禁又倒吸一口涼氣——“世間尚有如此險隘乎?”

  劍閣兇險,從前都只是聽說而已,未能目見,如今瞧起來,象成皋關那般中原險要,與此閣相比,就跟個沒啥自保能力的小小孩童一般……陶士行遂對左右說:

  “乃知昔日鐘士季以十數萬眾而挫于劍閣之下,實不能因此而譏其為庸才也。而周士達謀自漢中南下,先定三巴,再向成都,確實是老成之謀。”將來定蜀,咱們也得這么干,如今么……還是先撤兵吧,尚不到全力伐滅巴氐的時候。

  陶侃進入漢中,擊退氐軍的同時,冀州方面,華廷也調集了數路兵馬,圍攻孔萇。

  北路,神武軍中師督周晉自濯縣南渡巨馬河,殺向章武;西路,拱圣軍后師督郭誦先定中山、鉅鹿二郡,復經博陵、河間東取南皮;南路,謝風于退守東光后,陸續召其屯駐青州的衛圣軍左師北上,兵力也恢復到了四千左右。

  三路兵馬的具體行軍路線、合擊時間,乃至于遇敵后的應對之策,全都由樞部作出了預案。然而戰場形勢千變萬化,樞部終究遠在洛陽,這年月又沒有電報、電話,倘若不知變通地完全按照計劃行事,膠柱鼓瑟,多半會遭逢敗績——就跟后來的北宋一般——因此須命一員大將總統三路,才可安保無虞。

  當初定計的時候,甄隨方自上黨返回,自然又跳將出來請令,裴該卻不允,說:“卿之所長,在山嶺,在水澤,河北平原之地,何必要去啊?”

  甄隨梗著脖子道:“騎兵臣也帶過,平原臣也闖過,難道臣下了山、離了水,便不會作戰了么?”

  裴該笑道:“非也,朕之意,山嶺、水澤作戰,只有寥寥數人可與卿爭功,則平原作戰,又何以不讓他人啊?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唯因人而用,因地制宜,始可事半而功倍。今日卿爭搶平原之任,朕若應允,則異日他人爭搶山嶺、水澤之任,朕也不得不從了——江南卿還想不想去?”

  甄隨無奈,只得讓步,退至自家府邸后,難免悶悶不樂。其妻梁氏問起緣由,甄隨老實說了,隨即嘆息道:“這天下即將大定,仗是打一場少一場,我也知陛下不可能將所有仗都交給老爺去打,須得一碗水端平,照顧旁人——奈何于我卻是憋悶事!”

  梁氏笑道:“旁人皆欲安享太平,夫君卻偏喜與敵交鋒,須知刀劍無眼,即便勇如夫君,亦難保萬一,這戰陣還是少上的為好。”

  甄隨朝她一瞪眼,呵斥道:“汝是在咒我么?這能傷得了老爺的刀劍,還未能打造出來!”隨即又道:“我別無所長,生這堂堂八尺身軀,唯知廝殺,若不容我廝殺,便如同使農夫放下耒耜,士人拋棄詩書,必然渾身上下閑得骨頭疼。早知今日,便不輔佐天子了,可讓亂世再長久一些……”

  梁氏聞言嚇了一跳,趕緊提醒:“夫君慎言,此言若泄之于外,怕會遭滅門之罪啊!”

  甄隨一撇嘴:“我倒盼望朝廷申我之罪,遣人來捕,到時候老爺便挺刀矛殺個血流成河,透出洛陽去,復上山作賊好了!”

  梁氏驚駭莫名,忙道:“夫君一人或可殺得出,然而我等皆將死無葬身之處——難道夫君便只顧自身,而不念及妻女么?”

  甄隨冷哼一聲:“妻女有何可顧——除非汝盡快給我生下個兒子來,我或看在小的面上,盡量安穩度日,不去惹禍,也不急于上陣……”

  他自發牢騷不提,且說最終因祖逖所薦,以衛策為河北人士,熟悉地理、人情之故,命之為拱圣軍帥,督三將圍攻孔萇。

  戰斗從十月份正式展開,亂軍雖眾,卻并沒有太強的戰斗力,幾乎是一觸即潰,到了臘月間,終于將孔萇及其核心兵馬兩千余人圍困在了浮陽城內。翌年元月,破城而擒孔萇,衛策即嘲諷道:“汝自襄國遁去,若潛藏蹤跡,或可活命,偏要聚城占邑,冀圖僥幸,豈非自尋死路么?”

  孔萇梗著脖子道:“大丈夫豈有隱藏姓名而死于鄉間的道理啊?死則死耳,可于地下復見天王,來世還化悍賊大寇,好來攪擾汝家天下!”

  聽他說起“來世”二字,衛策不禁眉頭微微一皺,想起了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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