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之所以能夠在古代幾千年間一直領先于世界,在裴該認為,是與其得天獨厚的位置和地理環境密不可分的。
先不提山水連綿,遼闊而肥沃,東亞這片土地,長時間處于地理半封閉狀態簡而言之,東面有海,北面是草原大漠,西、南有高原……這些交通不發達時代堪稱天塹的屏障,正好包圍了一個古代王朝理論上所能夠控制的最大疆域,商業、文化的交往或可逾越,對于大軍遠征則是噩夢。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的本土政權都不可能遭受到來自于另一個強大帝國的侵略,而能夠造成一定程度上破壞乃至顛覆的新崛起的周邊政權,或者是力不能久的游牧行國,或者早就已經深受中原文化影響了。自周、秦以來逐漸成型的中國文化,因而才得以延綿數千年,永無斷根之虞。
但是請注意,良好的地理位置和環境,所包圍的乃是一個古代王朝“理論上”所能控制的“最大”疆域,而非可以有效控制的最合理疆域。中國還是太大了一些,在交通、通訊不發達的年代,有大片邊遠地區只能羈縻而無法遙控,進而還可能從這些地區產生出足以威脅中央政權的新勢力來。裴該有時候也會憑空設想,倘若中國的面積小上一倍,也即僅限于清代所謂的“內地十八省”,或許會好統治得多,和改朝換代的數量也將大幅度降低……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地理問題根本無法解決,中原王朝勢必不能放棄周邊那些羈縻地區,以防形成強大勢力威脅中央退守就只能挨打,一如北宋。
就自己目前所處的環境而言,雍、秦之地,再勉強加上涼州,理論上來說,利用中國逐漸完善的官僚體系,其面積是完全可以形成有效控制的。其亦有草原、大河、高原的圍繞,作為屏障,只要其它地區不出現一個強力的、統一的勢力,關起門來,可以放心積聚。胡漢暫不為害,巴氐守成之勢,洛陽、建康是自己的友方,唯一可慮的,大概就只有石勒了……好在尚遠。
因而自己必須盡快發展生產力,把屢遭兵燹的關中地區盡快恢復起來,如此,才可應對接下來的可能很艱難的挑戰。
渭水河谷,沃野千里,經過長年開發,水土已經開始流失,但在近幾百年內,應該仍屬沃土理論上要到唐乃至宋以后,關中的生產力才會徹底落后于中原甚至于江南。想要富國強兵,土地和人口是最基本的要素,土地如此,那么人口呢?
事實上即便是后世熱兵器時代的戰爭,直接死于戰場的人數都不會太多,人口數的銳減,主要來源于長年戰亂所引發的瘟疫和饑荒,以及自耕農的大批量逃亡。就目前而言,關中戰亂持續時間還并不太長,人口多流散于涼州和蜀地很少往東去的,因為那兒鬧得更兇,更危險。自裴該鎮定關中以來,就陸續有流民返回家園,倘若能夠加以有效管理的話,生產力恢復到太平時節半數甚至更高,應不為難。
可恨的是,經過三國動亂,原本天下正在逐漸穩定下來,晉朝大有機會開創一個類似于后世唐朝一般的新的盛世,但卻被那群姓司馬的自己給搞砸了。晉武帝司馬炎不過是中人之資而已,距離父祖不可道里計,然后他又圈定了一個徹底庸碌的繼承人……若與唐朝相比,即便司馬昭也未必比得上李世民,而李治的才能尚且超越司馬炎,至于武,賈南風打馬揚鞭也永遠追不上……
于是晉朝就垮在了這段二世瓶頸期上,并使得漢末以來因為中國衰弱而逐漸坐大的周邊諸異族,得以趁時而起。
裴該本人不見得比這年月的真正才智之士聰明,但他終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多積累了將近兩千年的經驗。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后世對于魏晉乃至十六國時期的社會分析,是裴該得以快速崛起的最寶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這個社會是由哪些階層所組成的,各階層的利益何在,誰是敵人,必須打擊,誰是朋友,可以拉攏。
最大的敵人自然是胡寇,是已經嘗到造反甜頭的那些異族精英,以及依附他們的本族精英;在這個強敵面前,無論晉人中的世家還是流民,乃至于氐、羌等,都可以也必須組建起統一戰線來。
次一級的敵人,則是在西晉世家聯合政權下的那些既得利益者,以各地世家為其代表,這是因為世家的莊園經濟侵害了國家利益,既會弱化中央政權,也容易產生頻繁的內斗,空耗實力。雖然在胡寇這個大敵面前,只要不肯為虎作倀,即便世家也可以攜手合作,但必須考慮長遠,起碼加以挾制,不能容其繼續坐大。
裴該之所以挺進關中,很大一個原因,在于關中世家的勢力相對較弱,一方面更容易被裴該攏至麾下,另方面在短時間內,也不大可能反噬自身的政權。雍、秦兩州,大家族如韋、杜、李、梁、胡、辛等,多數已入裴該之幕,宋、嚴等在此之前就已身居高位的,也間接地通過荀崧、梁芬而與裴該同黨,裴該竭力哄抬這些家族的聲望,希望他們將來能夠跟隨著自己,去打壓東方諸族。
簡而言之,一個新興的關隴集團,正在逐漸形成。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要不要吸納河東世族進入這個集團?雙方能不能夠形成良性競爭的關系?河東柳氏、呂氏已入麾下,解氏、薛氏亦有明確的投誠意向……反倒是自家出身的裴氏,仍然假裝晉胡之爭于己無干,置之事外,然而只要甄隨兵入聞喜,應當是會立刻撲上身來的。
只是這裴氏,會不會太大了一點兒啊?既然外遷精英,多入彀中,對于聞喜老家那些庶族,是不是干脆全數拋棄為好呢?
怎么對待士人階層,這是最大的難題,他們一方面是構成這個封建帝國的核心力量,另方面也是歷史進步的最大阻力。而至于帝國的基礎力量,廣大基層農民,相比起來,倒要好管理得多了。
裴該來自后世,自然知道想要國家穩定,進而社會進步,最重要的就是發展生產力,不過在這個年代,工業革命肯定是不現實的,而且他也未必真會搞,農業仍然是重中之重。關中地區,經過兵燹后反復洗牌,世家雖有存留,力量大受消減,寒門則多數破家、淪落,裴該又以官府的權威大肆兼并和“租借”土地,相信即便恢復到司馬炎太康年間的戶口數量,也可以人人有地種。
目前自然還是地廣人稀,因而裴該便將返鄉流民多數截下,塞入屯堡,暫時只讓他們在最肥沃的渭水平原耕種,根據民部、屯部和度部的聯合預估,僅僅紙面數字,完全可以供養得起長安行臺,以及十萬大軍來。然而且不論風雨無情,農業災害隨時都可能發生,就算連年豐收,裴該也感覺遠遠不夠。
十萬大軍自可保安關中,但總歸是要往外打的呀,大戰過后,所經往往成為丘墟,想要盡快恢復生產,就必須得從關中基地源源不斷地加以供血。
裴該確實“發明”了不少先進的農業工具,也非常重視水利設施的建造,生產出大批鐵質農具,并搜集耕牛、耕馬來輔助農業生產,相當程度上節省了人力成本。然而,若不能增加畝產量,就不算是從根本上解決了問題,偏偏裴該對于怎么保育良種,怎么施肥、除害,基本上一竅不通。
毫無辦法,只有相信廣大人民群眾的智慧了,希望在相對安定的環境下,農業技術可以沿著固有的道路穩步向前發展吧……
他正在神思飛縱,越想越遠之時,忽聽門外傳來很明顯是特意壓低的輕斥聲:“阿郎,休要攪擾了大家!”
一轉過頭,只見兒子保大朝前平伸兩手,跌跌撞撞地踏過了門檻。就在父子二人四目對視的同時,保大突然間一個趔趄,朝前便倒。
裴該急忙站起身來,但以他的速度肯定是趕不及了,好在裴熊還在旁邊兒,敏捷若猿,一伸手,就把保大給攙扶住了。裴該上前兩步,從裴熊手中接過兒子來,雙手輕叉其兩腋,高高地舉過頭頂。
門口傳來保姆的呼聲:“大家仔細,不要撞了阿郎的頭!”
保大尚未足歲還得十好幾天,荀灌娘等人已經在籌劃一場周歲慶宴了,裴該則忙得顧不上,一切任憑妻子自作主張但是已經勉強能夠直立行走啦,據保姆說,比其他同年齡的孩子學步都要早,必然是天賦異秉……
不過這孩子始終不會說話,偶爾口出“啊呀”之音,保姆和荀灌娘都說:“這是在叫阿爹呢。”即便裴該再怎么希望自家孩子是個天才,也不帶信的……不過保姆說,男孩子說話本來就比較晚,而即便是女孩兒,一歲半才開始學說話,也屬正常啊,大家不必擔心。
裴該還真怕把孩子腦袋給磕著了,干脆抱著保大步出門外,甚至于不及穿鞋就下了木廊,這才再次將其高舉過頭頂。這是保大最喜歡的游戲,小家伙不禁手足亂舞,咯咯而笑,同時“啊呀”、“哦哦”個不停。裴該心說可憐的娃啊,你的玩具太少啦,倘在后世,我肯定買一大堆汽車、飛機、恐龍,乃至奧特曼、變形金剛啥的給你耍……
保姆斂施禮,致歉道:“阿郎跑得快,仆婦一時未能追及,攪擾了大家,恕罪。”
裴該笑著搖搖頭:“無妨的。”他閑來也會跟兒子在花園里追逐玩耍到這時候才知道有花園的好處很明白大人追小孩兒有多累得慌……不是說孩子真能跑多快,倘若兜個圈子,很容易就能跟前面堵住他,但若只從后面追趕,大人生怕一抬腳就踢著了孩子,必然不敢加速,這小碎步的半走半跑,最是累人。
裴該正好有些乏了,本打算陪孩子多玩兒一會兒,誰想門上忽報,說民部、度部二掾,有事求見。
裴該沒有遵從舊制,模仿尚書省,將行政機構分為六曹,卻也不學后世成法,分為六部,而是連民帶軍,搞了十二個部出來,這一是為了明確劃分職權,以提高行政效率,二是為了加重商業和工礦業在政府規劃中的比重,第三個要點,則是盡可能的雨露均沾,以澤惠關西士人。
因為無論行臺還是霸府,都屬于臨時性機構,那么在臨時性機構中出任幕僚,必然缺乏持續上升的階梯,而只能以此職為跳板,以期外放為吏,或者轉任中央。裴該大刀闊斧地改革幕府機構,明確劃分職權,則會給屬吏展示這么一種前景:將來天下大定,中央和行臺合為一體,就很有可能用行臺的新制去改革中央舊制,諸部掾或許能夠直接轉任為中央諸曹尚書,亦未可知。
其實裴該本人正是這么計劃的,當然要付諸實施,為時尚早。
十二部中,民部掾為裴該族弟裴通裴行之,好為大言,其實能力有限,但好在一是聽話,二是終為庶流,平素幾無倨傲之氣,慣能采納屬下正確的諫言。度部掾則為柳卓柳子高,家學淵源,頗能算賬理財他和裴通一樣,就嚴格意義上來說,都不能算是關西人士,而是河東出身。
今日二人聯袂來拜,裴該只好把兒子交還給保姆,延請二人入室,詢問來意。柳卓分明有些不習慣垂腿坐椅子,手腳都有些不自在,連帶著表情也顯得嚴肅無比,他側向望一眼裴通,隨即轉向裴該,簡明扼要地回復道:“度部有議,事詳民部,而民部不允,因此我二人特來謁見明公,以申曲直。”
裴該笑笑,就問:“先說是何議啊?”
柳卓一拱手:“請下《禁酒令》!”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