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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河橋之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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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該與徐渝、彭曉一起研發、制造出來七門虎蹲炮,在長安城外擇地訓練炮組,其實尚未徹底練成,故此他北上山口支援陶侃之際,即未調用。要等荀灌娘進至大荔之前不久,才由裴該親自下令,命這七個炮組離開長安,攜炮北上,因為戰局尚且不明——他本人也還被包圍在郃陽城中——故而暫留大荔。

  陳安守備大荔,跟荀灌娘說城中守具俱全,自然沒把虎蹲炮算進去。一則這支部隊地位特殊,除非裴該親自調動,誰都不能發號施令;二則即便陳安能夠調得動,他也不明白這玩意兒究竟干啥使的。當然啦,即便知道,虎蹲炮也不便用來守城。

  裴該率部南下,在大荔近郊扎營之時,命人入城探問夫人安否,順便就把虎蹲炮給調出來了,隨軍聽用。此番在河橋以西與胡軍對戰,晉軍因為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在整體戰局上是落在了下風的,故而裴該一方面采取守勢,另方面就用上了虎蹲炮。

  于是“戰爭之王”的雷鳴聲,就提前了整整一千年,出現在東方戰場上——雖然只是小小的虎蹲而已。

  但終究只有七門炮,其實一次發射,看似炮彈覆蓋范圍頗廣,也不過擊倒了數十名胡兵而已,對于龐大的胡勢而言,不過太倉之一粟、滄海之一浪。然而那聲音實在是太嚇人了,與聽慣的鼓聲不同,幾若雷鳴,而且雷鳴之后,當先之卒還一時俱斃……

  越是無知識的愚民,越是對于未知事物會產生本能的怯意,而若說胡軍兵卒八成都是愚民,其實并不算污蔑。除少量屠各、匈奴中上層識得幾個字外,胡軍中文盲比例很高,而文字本是重要的知識傳播基礎,況且在這個年月,能夠識得幾個字的,便天然會覺得高人一等,產生出濃厚的自信心來。胡軍在這方面,是要絕對落后于裴軍的。

  況且先發的胡兵都是精銳,盾固鎧堅,面對箭雨矛林都敢硬沖——習慣了嘛,哪兒那么容易被射死、捅死啊——誰想再堅固的鎧甲,都難當虎蹲炮之一擊,而且被散彈所中,尸體千瘡百孔,死得還凄慘無比。第一輪炮響,當面胡兵一時俱倒,后面的因為慣性還在朝前沖,但隨即就遭到晉兵的正面攢射——多為裴該部曲所攜強弩。

  這第二排乃至第三排胡兵,防御力就要比較弱啦,而且多數執矛,并無盾牌——已經過了弓箭拋射距離了,正面射擊,有第一排的擋著嘛,要盾何用?因此晉人這最后一射,便又輕松放倒了一批。

  隨即晉陣中一通鼓響,己方矛兵開始發力前沖;而相對的,因為驟聞炮聲,身前的勁卒又莫名其妙地倒下了一片,導致正對虎蹲炮的這七個方位,胡兵前沖的步伐略略一滯,怯者卻步,勇者仍然向前,陣勢當即大亂。因此刀矛肉搏,晉人瞬間便占據了上風,把胡陣一連撕扯開了好幾個缺口。

  劉驥正自心驚,又見順著中部的缺口,一支晉卒手挺短兵,跳蕩而前,頃刻間便將身前胡兵驅散,直向自己大纛殺來。劉驥不由得一勒坐騎,面色大變。

  他本是驚弓之鳥,最怕碰見這支晉兵了——那正是甄隨親率的數百勇卒!

  裴該在河橋以西立陣,以御胡兵,本欲使甄隨護守左翼,劉夜堂護守右翼——此二人皆任軍佐,如今在晉軍中的職位僅次于裴該——誰想甄隨卻推辭不受。

  關鍵裴該擺出了圓陣,注重防御,極其不對甄隨的胃口。甄隨就說了,我善攻而不善守,統領一翼,這是用殺牛刀宰雞啊——“末將請率麾下健卒,追隨于大都督之側,尋機直入胡陣,去斬將掣旗!”

  倘若純采守勢,那是毫無勝算的,從來攻守兼備,始可戰陣稱雄——進攻時需有頑強的守備部隊保障后路或側翼,防守時需有強勁的突擊部隊隨時能夠發起反擊——故而裴該也覺得甄隨所言有理,便命董彪護守左翼,允許甄隨伴從于自己身側。

  誰想甄隨仍然表示不滿:“大都督麾下,豈止‘厲風’一營?”

  董彪是“厲風右營督”啊,總不能這場大戰都交給“厲風”一營包打了吧?

  裴該瞪他一眼:“軍中自有籌劃,汝若再敢胡言,便以亂軍之罪,叉出帳去,抽一頓鞭子!”

  可是嘴里雖然這樣說,卻也知道甄隨所言,不為無理。裴軍中各營間競爭意識很強,這雖是好事,但若不善加引導,也怕會走向反面。“厲風營”論名次便居諸營之首,但劉夜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其戰績卻又不如甄隨甚至陸和,則倘若不能將功勞分潤別家,怕是會成為眾矢之的哪。于是轉向陸衍,命其護持左翼。

  甄隨那句話就是為陸衍而爭的,終究二人相識最久,曾俱為王導部曲,甄隨也覺得自己最近樹敵太多,因而想趁機賣陸衍點兒好,別把老朋友都推向了自己的敵對面。誰想他得意洋洋,注目陸衍,陸衍卻故意扭過臉去,根本不朝他望。

  等到對陣之時,其實陣前炮響,不僅僅是胡兵驚恐而已,晉卒絕大部分也是頭一回聽見,多少有些膽戰心驚——倘若正當火炮的不是胡兵,而是他們,估計應對起來也一樣糟糕。裴該見狀,便命甄隨率部發起沖鋒,以鼓舞本軍士氣,并且引領著晉軍大步向前。

  甄隨正是得其所哉,當即便率領著他苦心訓練的那五百……如今則不到四百名健卒了,直入胡陣,沿著虎蹲炮和強弩射開的缺口,奮勇而前,直奔劉驥大纛而去。劉驥一邊指揮士卒前沖,一邊也在部曲護衛下,策馬徐徐而前,可是驟見甄隨沖來,不禁大吃一驚,本能地就一帶馬韁,勒停了坐騎。

  戰陣之上,主將的一舉一動,往往都會影響到身邊士卒的勇氣,劉驥不停還則罷了,他這一停,驚詫、恐懼的氣氛,就如同漣漪一般,開始在胡軍中層層擴散。甄隨因而沖得更急,看看抵近劉驥的馬前。

  危急之時,一名胡將從側翼馳出,手挺長矛,攔擋在甄隨面前,高呼道:“路松多在此,甄隨可肯來戰?!”

  甄隨本見有胡將來擋,正感興奮,但聽其名,卻毫無印象——路松多身為胡漢平羌校尉,本亦是有名之將,但此番劉粲舉傾國之兵而來,麾下大群的宿將重臣,相比之下,區區平羌校尉就排不上號了,甄隨豈耐煩記他的名字?心說什么阿狗阿貓都敢阻路,太也小覷汝家甄將軍了!

  二話不說,便欲用左手盾牌擋開來矛,然后右手刀繼進,劈開此胡胸膛。誰想盾、矛相交,“喀”的一聲,敵矛僅僅被震偏了三寸許,堪堪從甄隨肩頭斜過。他不禁“咦”了一聲,心說這胡兒有兩把刷子嘛,力氣不小啊。

  路松多同樣感到心驚,暗道這廝果然名不虛傳,本事不在陳安之下!眼瞧著甄隨右手刀朝向自己胸腹部位直刺而來,匆忙雙膀發力,掉過矛尾來一格。誰想甄隨瞬間變招,長刀朝下一壓,就狠狠地劈在了路松多的左腿之上。

  ——你丫騎在馬上,老爺是徒步,腦袋不易砍,刺胸也嫌太遠,我不如削你的腿腳吧,反正只要砍落馬下,你就必然是一個死字!

  路松多大叫一聲,疼得幾乎墮馬,急忙用右腿奮力一磕馬腹,他控馭之術本精,坐騎當即從斜刺里便直躥了出去。甄隨緊接著第二刀捅來,被路松多反身以矛桿相格,堪堪擋開。

  甄隨心說此胡甚勇,料不應為無名下將,我是不是要追呢?別瞧路松多騎著馬,亂戰之時,步騎混雜,他就未必能跑多快,自己應該能夠追得上。就這么一猶豫的功夫,當面劉驥見路松多一招而退,暗道不好,急忙撥轉馬頭,便即落荒而逃。

  胡軍中路就此徹底混亂,幸虧幾名偏裨將校揮刀砍殺敗卒,死命勒束部眾,這才暫時止住了全軍崩潰之勢。

  左翼劉雅、右翼王騰,見狀急忙向中央收縮,來救劉驥。裴該見狀,即命軍士搖旗變陣,使劉夜堂、陸衍左右齊進,來戰胡軍。

  胡軍是錐形之陣,晉師是圓陣,雖然攻防有異,但同樣中央前出,兩翼后縮,當劉驥與裴該正面相撞的時候,各自兩翼則尚未接觸,甚至最遠距離達到了數十步之遙。結果劉驥這支錐尖被甄隨一次沖鋒,便幾乎磨平,左右兩翼被迫收縮來救;晉軍則趁機兩翼齊出,其展開的寬度反倒比胡軍為廣,竟隱然而成了包夾之勢。

  再說劉驥一時心慌,逃出半箭之地,隨即就醒悟了過來——我跑什么呀,有那么危險么?想當日在大荔附近,兩軍遭遇,數量相近,我又托大而不下營立陣便往前突,才被甄隨一沖致敗——其勢與今日大不相同;而且午前劉雅也同樣遭逢厄運啊,他及時調度兵馬,轉攻為守,反倒將甄隨圍在垓心,幾乎不得脫身……

  我堂堂光文皇帝子孫,難道還不如劉雅么?!

  自家部曲,又比劉雅的精銳,必能擋住甄隨,再怎么說,對方也不是張文遠——不跨馬而偏要步戰,起碼機動性差得多了——而我論戰陣之能,又豈在孫仲謀之下?

  要說劉淵的子孫,倒多數都熟習弓馬,加之天下未定,經常會受任出師,戰斗經驗也非尋常貴胄可比。只是劉驥近年來飽厭膏肥,吃得太胖,無形中脂肪含量和膽子大小就恰好呈反比發展……從前少逢敗績還則罷了,自從前日被甄隨敗過一陣后,就留下了心理陰影,見到甄隨,本能地腿肚子有點兒打哆嗦。

  好在他醒悟得夠及時,匆忙勒停坐騎,轉過身來。一瞧前陣已開始潰散,難以遏阻,而晉人左右翼也前出來迫,不禁又驚又愧,急忙呼喝道:“速速傳令,命騎兵頂上去!”

  胡軍騎兵不少,但當直面晉人堅陣的時候,一開始便將出騎兵去,實非善策。因此劉驥將騎兵分為三部分,一部在中軍之后,余兩部各護持左右翼,他是想先用步卒撕開晉陣,然后再投入騎兵,做雷霆迅猛之擊,或可一舉底定勝局。

  沒想到如今要靠騎兵救命了。實話說中軍的騎兵即便壓上,恐怕也難阻潰敗之勢,只能嘗試擋一擋正面晉人的沖鋒,好給自己贏得收攏敗兵、重整隊列的喘息之機。關鍵是左右翼騎兵,此刻前突,可阻晉人兩翼包夾——否則我眾軍反倒為寡軍所包圍,那真是太可恥啦!

  果然胡軍騎兵兩翼馳出,佯作抄掠晉師之后,并且斜過晉陣時,還紛紛騎射相擾。劉夜堂陣勢甚堅,用兵也充滿了韌性,尚且不亂,只是略略停步,調動弓箭手與之對射而已;相比之下,陸衍急于前攻胡陣,陣形跑得比較松散,遽為胡騎所擾,明顯有些措手不及。

  當其正面的乃是胡漢宿將王騰,眼見中軍已將將止住敗勢,不必自己再親往救援,當即轉向來攻陸衍。這一部胡軍就好比一只大手,一開始向內收縮,仿佛收回手肘,捏攏拳頭,此刻卻瞬間揮臂張拳,化作一柄手刀,直插向陸衍的軟肋。

  晉陣正亂,胡軍迫近,陸衍心知不好,匆忙馳至陣前,大呼小叫地指揮士卒整列。他本是王導部曲出身,論起舞刀弄槍、跨馬射箭,頗有所長,而至于戰陣指揮,則與除劉夜堂外其他各營督相同,都是臨時現學的;此后數年間轉戰南北,積累經驗,水平節節攀升,但距離圓融化境么,仍然還有十萬八千里之遙。

  尤其陸衍的指揮,缺乏明確的風格特征,論陣整而韌,不如劉夜堂,論跳蕩無前,不如甄隨,論能耐苦戰,不如陸和……他就只是一般般地四平八穩而已。

  此際側翼為胡騎所擾,正面有王騰率部來沖,倘是劉夜堂,必能勒束士卒,及時整列;倘是甄隨,與敵對沖,也未必便落了下風;至于陸和,當年陰溝水畔之險遠過于此,這點點挫折算個屁啊!

  然而陸衍卻難免有些慌張失措,遂為王騰率胡兵直薄而前,將其陣生生逼退了十數步。裴該見狀,急遣姚弋仲率數百部曲趕往左翼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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