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侃在陰溝水中,因為士卒數量太少,黑夜中也難以辨別敵情,是以始終不敢登岸,只是鼓噪、放箭,外加縱火。一直等到晨光熹微,瞧瞧岸上幾乎是空營一座,流散胡兵逃得四野都是,有如受驚的兔子,這才登岸入駐。隨即前軍也趕來會合,個個骨軟筋疲,精神卻很亢奮,還用擔架抬著兩名副督……
陶侃不時派小隊出去搜殺胡兵,先后斬殺數百人,但是等到臨近中午時分,還能找得到的活胡兵就越來越少啦。可他左等裴該不來,右等裴該不到,郭默的哨探倒是先跑來詢問了。陶侃對來人說:“我徐州裴使君之兵也,昨日激戰竟日,再加夜襲,兩千兵卒破胡軍十萬——可即回報郭將軍,裴使君不時便率大軍而至,他可速來拜見。”
哨探回報郭默,郭默聽聞,當場就傻了。本待不信,可是仔細詢問哨探于路所見,徐州兵確實不過兩三千人,而且半數帶傷,余皆疲憊……至于胡騎,他知道不足十萬,但三四萬總是有的——天爺啊,三千破三萬?!這徐州兵得有多能打啊!
不敢怠慢,一面傳信李矩,一面親率數十騎馳至陰溝水畔,來謁見裴該。郭默和裴該是前后腳抵達的——不少胡軍敗卒黑夜中難辨方向,竟然往東跑,被裴該大軍堵了個正著,探問之下,知道前方已然得勝,也便安心放緩了速度——終究一路急行軍加夜行軍,主力部隊也疲累得不行了——還派陸衍分道去接收了封丘。
終于大軍抵達,裴該剛在營中坐定,還來不及向陶侃等人詢問詳細戰況,就有稟報,說河內太守郭默來謁。裴該點點頭:“命其報名而入。”旁邊裴嶷急忙擺手,說:“使君,郭默久駐河內,抵御胡賊,將來我軍于大河上下與寇相爭,頗用得到此人啊,還望使君善待之。”裴該恍然大悟,急忙整理衣冠,親自出帳相迎。
郭默在進寨的時候,游目四顧,瞧得很清楚,徐州軍甚為嚴整——雖然大軍才剛入駐,營壘不完,但熙攘來往,秩序井然,的是強兵。很快他又見到了不少傷兵,雖然滿身創傷,才剛包扎好,身上還有血跡,甚至于缺胳膊斷腿,但人人梗著脖子,神情倨傲,自豪得無以復加。果然傳言是真,徐州軍也確實了得啊!
因此見到裴該親自出帳來迎,郭默當即屈下一膝,致以大禮——其實應該跪拜稽首的,但他終究鎧甲未卸,所以只能單腿跪。裴該雙手攙扶,笑著說:“我奉命北征胡虜,郭將軍第一個來迎,實堪欣慰啊。”
裴該說話很有技巧,光這“第一個”三字,就讓郭默心花怒放,不自禁地唇邊露出了笑意。
裴該扯著郭默的手,頗為熱絡地將其讓入大帳。此時各營正副督正在料理扎寨事——天色雖然還早,但走了那么遠的路,真不能不歇著了——主帳內只有司馬陶侃、長史裴嶷,以及裴該親信從事裴寂、裴度四人而已。二裴縮在側面案后整理文書,陶、裴二人卻在并頭低語,見裴該引著郭默進來,急忙拱手致禮。
那么他們在說什么呢?裴該才剛出去迎郭默,裴嶷就問陶侃:“昨日戰事,陶公已知端底否?”雖然你半夜里才來,但跟這兒也呆了那么長時間了,整場戰斗的經過,應該都打聽清楚了吧?陶侃點點頭:“知之矣。”裴嶷靠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使君歸來,必問昨日之戰,我欲使之收服郭默,則何者當言,何者不當言,陶公其慎啊。”陶侃點點頭,還是那三個字:“知之矣。”
果然郭默入帳后,側向而坐,四人寒暄了幾句——二裴還沒資格插話——他就開始打聽昨日的戰斗情況。裴該笑道:“吾亦初來,可召……”他想說叫熊悌之、陸和進來問話的,裴嶷急忙插嘴:“二督激戰竟日,各自帶傷,尚在休養——昨日之戰,陶公備悉知曉,明公可垂問之。”
于是裴該便將目光轉向陶侃。他總覺得陶士行跟過去不太一樣了,初見時皺皺巴巴就好似一個老農,完全沒有想象中的英風豪氣;在江北呆了一年,雖說心情略好些了,也肯應入幕之請,跟隨北伐,但瞧著仍然有點蔫兒……唯有今日滿面紅光,神采飛揚,雖然一整夜都沒有合眼,面上也絲毫不見疲色。他這是怎么了?是因為又能夠親自領兵上陣了嗎?
陶侃先朝裴該一拱手,又向郭默點頭致意,然后才手捋胡須,緩緩說道:“我軍使熊、陸二督將在前,率兩營先發,昨日凌晨于陰溝水畔驟然遇胡……”至于前軍為什么距離主力這么遠,他們干嘛連夜行軍來到陰溝水旁,這都屬于裴嶷關照過“不當言”的,陶侃直接含糊過去了。
陶士行說話慢聲細語,雖然沒有太多文采,不加雕飾,卻條理清晰,將昨日之戰從頭至尾敘述一遍,無形中又把胡軍的兇惡夸大了三分,其實是炫耀自家將士之能、武力之強。郭默越聽越是驚駭,隨即轉為衷心欽服,直等陶侃最后總結說:“我軍計點陣亡,不下五百,幾乎人人帶傷;胡寇則遺尸千五百具,泰半奔散,偽皇太弟、大司馬、太尉等逃去無蹤……”郭默忍不住請求道:“是何勇將,直如天神一般……默請一睹風采,還望裴公俯允。”
正好這時候各營督都已經安排好扎營事宜,就在帳外向裴該稟報,裴該便讓他們全都進來,各自與郭默見禮,然后去喚熊悌之與陸和。郭默初見徐州眾將,只見人人勇壯,個個精神,不禁暗贊——要知道高樂原本是垂頭喪氣的,自打聽說自家兩營如此悍勇,大敗優勢胡軍后,腦袋直接就昂起來了;而甄隨等人雖感妒忌,終究是同袍取勝,也自面上有光。
不多時,熊、陸二人進帳。熊悌之傷重,是被用擔架抬進來的;陸和雖然也多處負傷,而且久戰脫力,但經過軍醫調理,又休歇了大半天,已能柱杖而行——不過估計十天半個月內,兩人全都上不了陣啦。
郭默主動站起身來,向二督鞠躬致意,說:“默自束發從軍以來,百戰余生,從未聞如此惡戰,以一當十,負創賈勇,一日間便能摧破胡虜大軍,真神跡也!此番裴公率師北征,當以二位為首功,但得二位在,何懼胡虜不滅,舊都不復,山陵不掃,梓宮不歸?!”
熊悌之動不了,陸和略略躬身還禮,旁邊兒甄隨鼻子里卻忍不住“哼”了一聲。裴該也不讓二人下去歇息,先轉過頭問郭默:“將軍可有字否?”你要有字我就叫你的字,總稱呼“將軍”顯得太過生分啊。
郭默搖頭:“默是粗人,無字。”他家本是河內的小地主,出身寒微,雖然識字,卻沒讀過幾本書,基本上跟熊悌之屬于同一階層。裴該聞言,“哦”了一聲,手捻胡須,略有所思。
郭默心說你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嗎?這年月階層鴻溝日益拉大,若按照原本的歷史發展,到了東晉南朝,就變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而且不同階層間堅決不可通婚,徹底固化——此際根已生而芽漸萌。不過若非今日,郭默見到裴該這種態度,必然銜恨,說不定當場甩袖子就走了;今日不同,他才剛剛遭受心靈上的震撼,天然就覺得自己比裴該,甚至比徐州眾將都要矮一頭,故此心中不但不惱,反倒有些惶恐——
啊呀,裴公瞧不起我,這可如何是好啊?
趕緊套近乎,說:“其實默亦公家故吏也——少年從軍,即在河內裴太守麾下,任為督將。”裴該微微一愕,隨即反應過來,哦,是說裴整……那算啥玩意了,雖然同祖,但久已分途,遠支得不能再遠支。若按照這年月的習慣,只有裴茂的后代才夠資格叫聞喜裴,裴整根本挨不上啊。
當下淡淡一笑:“不知裴整何在?”
郭默心說不好,裴整不是降胡了嗎?我一時口快,只想拉關系,結果把這碴兒給忘了……當即窘了,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其實先前郭默說自己出身低,無字,裴該略一沉吟,那是想到了別的事兒啦,還真不是瞧不起郭默——人終究是可以跟邵續、李矩并傳的牛人啊,至于出身高低,裴該的靈魂本來自于后世,根本就不在意。因此見郭默無言以對,便即微微一笑,撫慰他說:“裴整背棄祖宗,歸從胡虜,即刀不加身,天必厭之。將軍不肯從賊,數年來游擊河內,堅貞難屈,我亦心慕久矣……”不必擔心,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不過既然郭默有往上湊的跡象,裴該趁機就說了:“我軍遠來,當在此處休整,明日繼續西進,將軍可先歸陽武。然陽武城小,且屢經兵燹,未知尚能守否?我意使一營隨將軍前往,未知可否?”
郭默猶豫了一下,隨即拱手道:“多承裴公關照,默豈敢不從?然則默便在陽武灑掃街道,以待裴公率師前來。”
裴該隨手一指,即命“蓬山右營”跟隨郭默去守陽武。
等到郭默出帳之后,裴該手撫幾案,略略沉吟,突然間抬起頭來,注目坐著的陸和與躺著的熊悌之:“汝等可知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