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隨還沒出城,才剛離開衙署不久,就跟原本占據譙城的塢堡主張平廝打起來了,消息報入后堂寢室,裴該就不禁一愣,他心說我剛才見那倆家伙不是貌似相談得很投契,胳膊摟著肩膀,就跟對連體嬰一般踉蹌著走出去的嗎,怎么那么快就翻臉了?隨即雙眉一豎:“那蠻子,果然吃多了酒,便要生事!”說著話,也來不及擦腳,濕漉漉地就從銅盆里跳出來,欲待前去呵斥。
祖逖笑一笑,遞上手巾:“文約不必心急,且拭凈了雙足,穿上鞋襪再說——雖是仲夏,地上卻涼,休要感染了風寒。想彼等必是因酒生忿,不必嚴責,隨便呵斥幾句便是了。”
等二人重新整理衣冠,回到前院,就見圍攏著一大群人,就中甄隨和張平兩人面上都有烏青,卻仍然不依不饒地互相掰著膀子呢——不過很明顯,甄隨是占了上風了,張平貌似差一點兒就要被他按倒在地。
裴該怒斥一聲:“還不松開——汝這蠻子,因何酒醉使性,與張將軍廝打?”
甄隨“哼”的一聲,這才松開張平。他還沒有開口,張平先朝上拱手,說道:“本是末將一時出言不慎,得罪了裴使君,然已然向甄督致歉,他卻不依不饒,先動的末將……”
祖逖一皺眉頭:“汝如何得罪了裴使君?”
張平面露尷尬之色,囁嚅著不敢回答,甄隨梗著脖子叫道:“本來說得好好的,我見彼等都很敬仰都督,還連番勸酒,就問張平,說汝等在豫州,也知道我家都督之名么?張平那廝竟道:‘屠兒之名,如何不知?’”
這話一說出口,旁邊很多人都面露尷尬之色。裴該不禁嘴唇一歪,輕輕“嘖”了一聲。
關于自己這個新綽號,他本人到處散布探子,自然早就聽說過了。自己在徐州,尤其是淮陰縣內大殺塢堡主,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就連兗、豫之地的塢堡主聞訊也盡皆膽戰心驚,故此才造出來這么一個“雅號”。裴該曾經感到非常惱怒,茍晞所到殘破,殺戮士女,始得“屠伯”之名,我這才宰了幾個人啊,就竟然也被冠以一個“屠”字?
而且石勒、王彌,乃至于王敦,殺的人也肯定比自己多,只是稍遜于茍晞而已,就沒人在背后嚼他們的舌根子,怎么輪到自己,竟然得此“殊榮”?不過再一想,他也就釋然了,這其實是很簡單的屁股問題。茍晞殺戮士女,士人間遂得“屠”號;自己殺了幾個塢堡主,故此別州別郡的塢堡主自然心驚;至于那些大殺老百姓的,老百姓又沒有話語權,就不可能有什么說法流傳開去啊。
而且據說自己這個新綽號,還頗給祖逖帶來了不少的利益。兗、豫二州的不少塢堡主們聽說了裴該的事跡,紛紛議論,說幸好是祖使君到咱們這兒來了,不是裴使君,否則你我怕是都難逃家破人亡的命運。據說祖使君的糧秣物資,多由裴使君提供,說不定將來也想插手兗、豫之事,咱們還是好生供應祖使君,別讓他在州內存身不住吧……
祖逖征兵征糧,原本塢堡主們都叫苦,等聽說了裴該的事跡,兩相比較之下,深感祖使君真是賢官。倘若咱們不遵從賢官的號令,一不小心換得“屠兒”過來,到時候恐怕悔之晚矣!
據說還因此流傳開了一首童謠,說:“祖公到處,軍民安堵;屠兒若至,塢墓墟土。”
所以裴該光火也就一陣兒,隨即就把此事拋諸腦后了。他心說隨便你們怎么說吧,祖士稚要依靠你們這些塢堡主,我可與汝等毫無所求,肯聽命的能得活命,不肯聽命的那就都去死!我暫且管不了兗、豫之事,什么“屠伯”、“屠兒”,都當春風馬耳。
我要在部屬中立英武之名,在士人中立賢良之名,在百姓中立保育之名,在敵人中立智勇之名……塢堡主怎么評價自己,還真不必要太過放在心上。
可是遙遙地打聽到有人這么編排自己,跟實際聽在耳中,感受自然不同,裴該不禁“嘖”了一聲,卻想不好該怎么訓斥甄隨——如今裴、祖兩家并肩奮戰,照道理是應該盡量彌縫雙方罅隙的,哪怕己方多退一步也無不可;但甄隨是因為別人咒罵自己而不忿傷人,忠誠可嘉,倘若嚴辭切責,只怕冷了部屬們的心啊。
好在祖逖開口了:“今天下喪亂,為朝廷棄汝等,汝等始筑塢堡,保障地方,雖然有功,也實竊州郡之政。我與裴使君既至,汝等便當竭誠效命,以贖不法自專之前愆,仍不肯俯首聽命者,自當剿除,以使軍令政務,純出公門。裴使君所殺者,皆不法之徒也,何得名之為‘屠’?張平,還不快來向裴使君謝罪?”
張平倒也沒有猶豫,趕緊躬身上前,俯伏拜倒。裴該正想雙手攙扶起他來,就聽甄隨在旁邊兒高叫道:“茍晞即為我家都督設謀所殺,彼乃‘屠伯’,我家都督怎么也該是個‘屠公’,如何敢說他是‘屠兒’?!”
裴該聽得此言,差點兒沒一口老血噴將出來——我靠原來你是為了這個理由才毆打張平的啊?那連我都得為張平喊冤!
雙手扶起張平,并且呵斥甄隨道:“不學蠻子,世上哪來的什么‘屠公’?!”
“屠伯”是個專有名詞,語出,是說酷吏嚴延年當河南太守的時候,刑殺過甚,“冬月,傳屬縣囚,會論府上,流血數里,河南號曰‘屠伯’”。所以這詞兒專指酷吏、好殺的官員,“伯”既非爵號,也不是說這人年歲比較大——怎么可能再編造一個“屠公”出來?
當然啦,“屠兒”也確實不是什么好詞匯,“兒”有輕視意,大概是因為塢堡主們瞧著自己年紀輕,故此才以“兒”字來命名之……
裴該強令甄隨向張平致歉,然后才驅散眾人,與祖逖返回內室。
兩人借著酒興,鋪開地圖,指點天下形勢,足足說了大半夜的話。按照祖逖的意思,既然裴該帶了兵過來了,不妨就與自己會合一處,再謀河南,然而裴該卻搖搖頭,婉拒了:
“祖君前番致書說,郟縣之戰雖然取勝,所部精銳卻折損甚眾,兗、豫諸堡異心萌生——須知彼輩多是小人,畏威而不懷德,亦不如編戶齊民容易治理,是以我……”想要仔細跟祖逖說說自己破滅轄區內塢堡的經驗,再一想,這事兒我通過來往書信也講過不止一遍了,奈何祖士稚聽不進去啊,主要是太急功近利了,那我再多費唾沫星子也沒啥用。于是頓了一頓,收束住思緒,折回去說道:“故而裴某來此,是壯祖君聲威,以平兗、豫騷然之態。至于再攻河南,恐怕時機未到啊……”
裴該說了,最近江東頗有不穩的動向,倘若我等并力北向,建康方面卻從后牽絆,恐怕后無退路,更難成功——“若取河南,關中易固,即長安為胡賊所陷,天子也可逃歸故都,此豈建康所欲見之事?我過兗、豫,還待南下求會第五盛長,彼近日之勢,君可見否?朝廷既拜瑯琊王大都督陜東,則不當再遣第五盛長都督江北四州,而既已遣他來,建康又不允其入荊。南北水火之勢,由此可知矣。”
祖逖恨恨地一捶床榻:“都只為自身權勢著想,無人心系國家社稷!”
裴該微微一笑:“這也是必然之理。若無自身權勢,如何統一軍政,驅逐胡虜?是以亂世之中,人人可為且欲為曹操!今日之勢,如蛇雙頭,相逆而行,其身必裂。且南北相隔千里,天子僅一隅之地,瑯琊王卻奄有江淮,臣勢既大,朝廷不可不倚靠之,卻又不得不防備之。而若使第五盛長入荊,則陜東大督之任,形同虛設……”
祖逖瞥了裴該一眼:“文約,卿也欲為曹操么?”
裴該一拍胸脯:“裴某之心,祖君素知,何必問耶?然我雖無不臣之心,若建康遣人來替我牧徐,我必逐之;即長安遣使來召我入關,我亦堅辭不受。祖君,且捫心自問,若兩方欲奪君之兵權,君又如何做?”
祖逖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若果有才智之士,強過祖某,來守兗、豫,祖某自當為之執鞭!”
“該愚魯,天下才智之士,可繼祖君,守牧二州,統馭豪杰,興師北伐者,不知都有誰哪?”
祖逖聞言,不禁垂下頭去,良久沉默不語。
要說祖士稚可能真是毫無私心,但同時他也自視甚高,放眼四顧,就覺得北伐大業只有自己才能完成,就目前而言,找不出第二個人來——索綝、荀組、王浚,乃至于死鬼賈疋、老朋友劉琨,誰能比自己強啊?那若換一個人來主掌兗、豫,驅胡大業還可能成功嗎?自己怎么能夠拱手把兵權給交出去?
所以裴該趁機就說了:“我過祖君處,為君壯聲勢,隨即便將南下,沿江而歸,以嚇阻江東,使建康不敢掣肘。其后稍加積聚,再可與祖君共謀恢復故都,救援長安。祖君,須知欲速則不達,君此前郟縣之戰,便是積儲不厚,急于發兵,乃至功敗垂成。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若不步步為營,即便取下洛陽,恐也無力再向關中了——君請三思。”
裴該真不覺得靠著自己手下這五千人,就能夠協助祖逖,順利地拿下河南地,對戰胡漢重兵集團,除非他把徐州放空,把兵全都領出來。但一來實在舍不得徐州的基業,二來后無退路,一旦遇挫,就怕難以復振——風險和收益不成比例啊。
他可是熟知后事的,不提桓溫、劉裕等人的北伐,就說絕世名將岳鵬舉吧,十萬岳家軍酣斗偃城,幾乎就把兀術的主力軍團給徹底打垮了,可是只要后方金牌一到,他不退也得退。倒還真不是岳飛愚忠,問題你缺失了后方基地,還怎么可能長驅直入,渡河北進?于是——“十年之功,廢于一旦!所得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復!”釀成了千古的大悲劇……
建康都是些什么貨色,裴該心里清楚得很,他們能夠任由你們裴、祖二人順利挺進河南,甚至于把司馬鄴都給救出來?除非你有隨時翻臉,都可以直接兵指建康的實力!而且就算你真有實力了,對方若瞧不見,或者睜眼瞎,仍然要在背后搞小動作,那也很惡心啊,你總不能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殺胡虜,卻先去把陜東大都督給剿了吧。
這年月的天下,終究還是士人的天下,終究還是皇權的天下,一旦背離,千夫所指,自家陣營恐怕也會瞬間分崩離析……裴該每每想到這點,都不禁有些羨慕石勒,外族在這方面,天然的禁錮恐怕多少會小一點兒……
但即便如此,石勒也得先依附胡漢政權,等勢力雄大了才敢自立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