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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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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邗西塢主因為得病,沒能趕來開會,只得命其嫡子替代,這人早兩天就進了淮陰城了,也往縣署去報過到,在從事周鑄那里登記過姓名,也沒人警告他身份不夠,要把他摒除在會議之外。可沒想到真等開會了,裴使君卻突然間發怒,喝令將他“叉將出去”。

  當即就沖進來兩名孔武有力的部曲,一把按住那年輕人,就跟逮只小雞似的給提拉下堂去啦。

  眾塢堡主不禁一陣騷動。陳奮是認識這個年輕人的,知道他也練過幾天拳腳,等閑三五人難以近身,想不到毫無還手之力,就真被“叉將出去”了……是他不敢抗拒啊,還是使君麾下這些部曲,真跟兄弟曾經提起過的,看著就都是些極能打的角色呢?

  他略略偏頭,眼角掃視眾人,那意思:稍安毋躁。反正咱們都是正經塢堡主,沒找人替代,跟那小子不同,那你們擔的什么心,著的什么急啊?燕雀中矢而落,難道飛在它們高處好幾十丈之上的鴻鵠要害怕嗎?

  不僅如此,他還趕緊朝裴該拱手:“使君息怒。”談判還沒有正經開始,這會兒得多給使君留點兒面子,尤其是自己得盡量在他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那等會兒就方便討價還價啦。

  裴該瞥了陳奮一眼,聲音略略放和緩了一些:“汝是……”

  “小人淮泗塢主陳奮,字……”

  “汝便是陳奮?聽聞汝家在縣內最富,廣有田產,塢堡中戶口繁盛,此番抵御賊寇相侵,須得多助縣中錢糧才是。”

  “小人自當報效,但不知使君須錢須糧?所須幾何?”好,這就開始進入正題了。

  裴該撇嘴一笑:“我為徐州刺史,且非尋常刺史,身帶徐方都督印信……”晉朝的刺史分兩種,一種是不帶兵的刺史,只管民政,一種是帶兵的刺史,就有點兒類似于漢末的州牧“守土有責。今若北虜率軍渡淮,來攻淮陰,將如何抵御?陳奮,聽聞汝也曾多次率民壯剿賊,識得兵戎之事,汝來說,當有多少兵守備此城,才可保得萬全?”

  陳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淮陰縣小,小人入城時亦見到了,城防工事都已完備,則只須一二千人駐守,便十倍之敵難以遽下。小人等再聚合民眾,從外策應,自然穩如泰山之固使君無須擔憂。”他這意思,你別動不動就拿御敵來說事兒,就目前你手里這些兵,守城足夠了啦。

  裴該冷笑道:“我所憂者,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

  陳奮一皺眉頭,心說這啥意思?我……我聽不懂啊。好在裴該隨即就解釋了:“祖守臨行前,亦曾與我說,今沿淮燧堡已完,可阻北虜渡淮,然若彼等自上游涉渡,又如何處?汝家塢堡若正當敵,可肯為我守御么?”

  陳奮隨口答道:“若北虜來,我等必秉承使君旨意,奮死而斗,不使彼一人一馬自淮泗鄉內南渡!”反正曹嶷又不會真來,拍胸脯吹牛皮誰不會啊?

  裴該注目陳奮:“然若汝兄弟降賊,又如何辦?”

  “小人斷然不會降賊!”

  “前數年趙固等兵至下邳,我聽聞汝便有更易旗號,開塢堡迎降之意了?可有此事?”

  陳奮聞言大吃一驚我靠這是誰告訴使君的啊?再想一想,貌似這也不算什么隱秘之事,當時縣內打算改弦易轍,老老實實忍受胡漢軍征服的塢堡也不在少數,倘若趙固所部真的再往東開進三五十里,說不定有一半兒塢堡當即就降了……裴使君打聽到這事兒也不奇怪,問題是當著他的面,我絕對不能夠承認啊!

  “此謠言也,專為陷害小人,小人生是晉人,死是晉鬼,豈肯為此背棄祖宗之事?”

  裴該一撇嘴:“人心隔肚皮,我卻信不過。”頓了一頓,觀察陳奮等眾人的反應,隨即一口氣說道:“不如汝兄弟攜家眷來縣中住,由得我部開入塢堡,代汝守備家業汝等同理,只要將塢堡雙手交與官家,自可保障大小相安!”

  眾人聞言,全都傻了唉這什么意思啊?這位使君并不如同傳言那般好說話嘛,他今天怎么貌似胃口比起祖太守來都只大不小?這是真話是假話?是恐嚇我等,還是漫天要價?無不把目光投向陳奮你是我等盟主,趕緊說句話吧,該如何應對使君此議?

  陳奮也多少有點兒蒙,但勢不能容許他長時間思索,于是當即喊起冤來:“我等實無背叛之意,使君勿聽宵小之言……”

  裴該冷冷地望著他:“我只問汝,從是不從?”

  “實、實難從命,不如……”

  裴該當即雙眉一挑,兩眼一瞪:“既不肯從命,便休怪我翻臉無情了!”右手的竹杖當即朝向擺在幾案上的鐵兜鍪就抽了上去,“當”的一聲,聲音還頗為清脆。隨即“呼啦啦”腳步聲雜沓,眾人一抬頭,就見屏風后和側門外瞬間便涌出數十名兵卒來,衛護在裴該身前,而且個個手執弓矢,一站定便開弓拉弦,把亮閃閃的箭簇瞄準了自己。

  而且同一時間,身后也有腳步聲響,有人大著膽子轉過頭去一瞧,就見大堂門口同樣堵上了數十人,也全都執弓相向。

  陳奮不禁愕然道:“原來使君召我等來,并無好意!”

  裴該得意地點點頭:“不錯,今日乃是鴻門宴!”

  裴該早就想收拾這票塢堡主了,他可沒打算跟陳奮等人和睦相處。

  有句話叫做“皇權不下鄉”,那是古代中國社會因為統治成本和官吏人數的限制,所造成的無奈之舉,一定程度上允許鄉社自治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古代社會,也確實無“封建諸侯”之名,而有封建層級之實了。

  但中國古代終究與西方古代不同,中央政府相對強勢大部分時間段對于地方自治的容忍度是有限的,一旦逾越出了一鄉一里的范圍,就必然會遭受打壓。前漢因此出現了不少的“酷吏”,專注打壓地方豪強,甚至不惜于流血漂櫓。經過反復清洗,到其后期,起碼在精神層面已經大一統了,除了少數偏遠地區外,并不存在“知道地主不知道官吏,知道官吏不知道皇帝”,或者“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的情況。只是地方勢力也會反彈,新起的儒學思潮與宗族勢力相結合,很快就產生出了“經學世家”這一毒瘤,就此釀成了長期的動亂和分裂。

  魏晉南北朝時期,可以說是對秦漢第一帝國的反動,在開歷史的倒車。

  而且在亂世之中,非世家的地方小勢力也重新膨脹,利用政府權威衰退甚至是退出的機會,在中原各地建造起了大大小小的塢堡。這些塢堡,可以說就是一個個微型的割據政權,在無形中也把晉朝在中原殘存的勢力割裂得七零八碎,再無法凝聚力量以對抗胡漢國也即前趙,以及其后的后趙政權如颶風般的侵攻之勢。

  固然祖逖北伐的時候,很多塢堡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甚至于受其領導,出兵出糧為他賣命,但這與其說是塢堡主們心向故晉,還不如說是祖士稚個人魅力的號召,而與其說是他個人魅力所致,還不如說是因情因勢,不得不為之舉。因為當時無論劉氏還是石氏,都在忙著穩固黃河以北的土地,河南地區處于半真空狀態,祖逖恰在此時強勢進入,才使得那些塢堡主們不得不暫時性地俯首帖耳。

  史書上記載,當祖逖殺到河南之后,“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皆聽兩屬,時遣游軍偽抄之,明其未附”,彼等若真是有戎晉之別、思晉之念,又怎么會先任子質胡,繼而長期維持兩屬的局面呢?祖逖不能及時吞并、消滅這些塢堡,遂使得自軍有若散沙,既不耐苦戰,在他這個魅力無窮的領導者去世后,勢力也便瞬間崩塌了。

  故此裴該有了后世的經驗,絕不能蹈祖逖之覆轍。尤其當他進入淮陰城之后,發現除了縣城里部分富戶和手工業者外,基本上所有的縣民,尤其是農業戶口,全都被那十一家塢堡所掌控,他這個刺史而兼縣令,基本上就是個空頭銜。可想而知,這種狀態倘若不加以扭轉,一旦有胡騎入侵,將會有不少塢堡直接轉身投胡,剩下的大概也以“兩屬”作為既定方針,坐觀成敗。

  倘若是趙固、王桑之流亦兵亦匪之流還則罷了,若是石勒等有大志向的,只要一拋橄欖枝,殺戮不過甚,塢堡主們還不紛紛往投?誰會在乎自己這個光桿刺史?!

  因此無論從長期維持淮南地區的安定來考慮,還是從建立穩固的根據地,支持祖逖北伐來考慮,裴該都必須要統合這些塢堡,把田地和民戶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那么,該采取何種措施呢?他很快就想起了一位先賢來,那便是漢末割據荊襄的劉表劉景升。

  當時荊州大亂,劉表單騎而入宜城,旋用蒯越之計,“使越遣人誘宗賊,至者五十五人,皆斬之,襲取其眾,或即授部曲……江南遂悉平”。劉景升坐談之輩,但這一手玩得還是很干脆利落,令人拍案叫絕的。

  問題是裴該初到時還無法仿效劉表所為,因為劉表雖然身邊兒沒啥兵,看起來比裴該勢力更單薄,但他已有天下之盛名,所以能夠先把地頭蛇蒯氏兄弟、蔡瑁等拉上船來。若無蒯越設謀、招誘,他一空降官員,恐怕連宗賊的數量都統計不全吧。

  但是廣陵郡內并無大族如今負責南方廣陵、輿縣和海陵的戴家,勉強可以算是中等門戶更無蒯氏這般智謀之士,可以為裴該所用。再說了,裴文約家世雖然赫,論起本人名望來,他比當初的劉表要差得很遠,就算真有蒯越、蔡瑁,也未必肯登他的門。所以他才只能暫時蟄伏,以待時機。

  然而收拾那些塢堡主,把他們所掌握的田地、戶口都搶到自己手中,本是裴該的既定方針,只是他既沒跟祖逖說過,也在不久前才剛透露給卞知道還遭了卞一通罵。在此之前,裴該一方面在會議上假裝紈绔甚至是癮君子,以使塢堡主們輕視自己,繼而又假裝貪婪,滿足了那些塢堡主們對于官職、田地的很多要求“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反正本來我就捏不住,先給了你們又如何?遲早還是要還到我手里來的!

  一直等到祖逖走了,塢堡主們徹底放下了警惕心,同時自己手里也多少掌握了一些武裝力量,更重要的是,地方上的情報也搜集得差不多了真以為裴使君到處亂躥,只是因為閑得無聊,或者喜歡聽故事嗎他才驟然發動,要一舉將那些塢堡主全都擒下!

  至于殺不殺的,看他們表現再說。

  對于這一場“鴻門宴”,裴該籌劃已久,但具體要怎么實施,他卻直到最后一刻,才告訴劉夜堂、甄隨等人。四名營督倒是并無異議捕不捕人,殺不殺人,捕誰殺誰,聽命令就好了嘛劉夜堂當即建議,若是使君要將那些塢堡主盡數殺卻,就調刀矛兵過去,若只是逮捕,當以弓箭手為最佳。

  地方就那么大,若是使用刀矛,難保能夠留下全部活的塢堡主來他們大多也是習武的,必然會反抗啊但若使用弓箭,當面威懾力更強,而只要不放箭,其實也傷不了什么人。

  所以才派弓箭手在兩頭一堵,將塢堡主們圍在了中間。變起倉促,好幾個人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就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只是蜷身、縮頭仿佛能夠縮小目標,讓弓箭射不準似的余者都把目光投向了陳奮。

  陳奮又是害怕,又是懊悔怎么兄弟過來無風無浪,還能買得官做,我過來一趟就中了圈套呢?然而后悔無用,勢又不能容許他長時間考慮,反復斟酌,他就覺得仿佛無數道目光如同箭矢一般扎在自己后脊梁上他的座位最靠前啊。

  該怎么辦?倘若塢堡主們徹底的一盤散沙,自然各做打算,各自為戰,但來前就說好了,陳奮才是盟主,一切唯陳奮馬首是瞻,所以大家伙兒無意識之下,都先要觀察陳奮的反應。陳奮知道,倘若自己猶豫,或者束手就縛,原本打算反抗的很多人都會因此而放棄的……難道就真的從命把產業都交出去嗎?豈有此理!而且誰敢保證交出產業,就一定能夠活命?

  必須反抗,哪怕是死,也得多拉幾個墊背的,不能讓這可惡的使君趁了心!可是那么多箭支描著,距離這么近,只要隨便練上兩三個月,就沒誰會射不準……該怎樣反抗才好呢?

  耳聽著裴該喝一聲:“都給我拿下!”隨即就見有不少兵手提繩索,從弓箭手身后探出頭來。陳奮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當即把身體略略朝后一坐,隨即伸右手抄起身側的幾案,又探出左手,抄起了自己身后的幾案,雙膀發力,“喝”的一聲,同時將兩案舉將起來,護住了身體。

  “咄咄”幾聲,有弓箭手松了弦,六七支箭全都釘在了幾案之上。

  說時遲,那時快,陳奮一攔下這幾支箭,當即腿腳發力,彈身而起,揮舞著兩具幾案,口中暴叫連連,就朝著裴該沖將過去。裴該身前只有些弓箭手,無人執有或長或短的肉搏兵器,一旦近了身,不信還有人能夠攔得住自己!

只要一幾案拍倒那狗官,自然圍困可解,隨即以狗官為質,自己便大有平安返回塢堡的可能性啊!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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