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說打算等上巳日出門去找找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可以娶來為妻,誰想裴氏聽了,卻不禁惱怒,當即呵斥道:“江東自有上巳日,皆臨秦淮,然汝卻偏偏南下句容——難道還要等待來年不成嗎?!”三月三日早過了,你自己錯過了機會,我可不能等到明年再給你談婚論嫁——一生氣,連稱呼都從“卿”改成“汝”了。
裴該無奈之下,只得重復前言:“一切全憑姑母安排好了。”
裴氏這才重重地點一點頭,才待轉身離去,卻又突然間想起一事,于是問道:“若南人之女,文約可在意么?”
裴該微微一愣,隨即回答:“卻也無妨……”
這年月僑客普遍鄙視江東土著,但那也有一定程度上是因為自卑到極點而轉化成了極度的自尊——終究你占了人家的田地、產業啊,在這兒人家才是“主”,你永遠都是“客”啊。倘若放諸和平時期,江東雖然缺乏第一等的名門,二三流家族總還是有一些的,南北通婚也并非鳳毛麟角之事。
其實若無“永嘉南渡”,南北方相互鄙視的狀態還未必一定會產生呢,象陸機、陸云、顧榮之流,若在中原再多積攢十來年的名望,官位升至二品,就很有機會大振江南的家聲,起碼不會比河東柳氏差。
裴該作為來自兩千年后的靈魂,自然沒有什么地域和門戶的偏見。他前一世的時候,即便家里最為保守的老祖母,也只是說過這樣的話:“只要你喜歡,娶什么媳婦都隨便啦……只要是中國人。你若是敢討個外國老婆回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所以他當即便回答裴氏的提問,說只要我看對了眼兒……啊不,只要姑母你覺得合適,南人、北客,那都無關緊要。
尤其門閥之間聯姻,從來是女不就低,低品男想娶高品女是癡人說夢,低品女嫁給高品男就比較常見了——即便門戶相差實在太遠,不能做妻,總還可以做妾的吧。反正裴氏只是希望裴該盡快留個種下來而已。
因此裴氏說那正好——“昨日吾姊來說,衛叔寶定于三日后廣召丹陽俊才,以登覆舟山,踏青談玄,據說亦將有不少閨中女子同游。文約不妨也參與吧,我去為卿索要請柬好了。”
裴該真正料想不到,魂穿到將近兩千年前,還能趕上聯誼會……
他不好再拒絕裴氏的好意,而且轉念一想,若真能走運碰上個還看得過去的女子,總比不知道裴氏塞什么女人過來的包辦婚姻要強吧?于是兩日后一大早,衛玠就駕著牛車過來,接上裴該,一行人北往覆舟山而去。
雖是春末,暑夏未至,終究江南氣候溫暖,裴該早就已經換上單衣啦,但看衛玠,不但夾衣未除,而且還在外面罩了一件雪白的薄裘。裴該心說你就那么怕冷么?還是說這白裘配趁你的面色比較好看,所以不舍得脫?
就你老兄這身子骨,你還爬山哪?就不怕半道上一腦袋栽倒再也起不來了?啊呦,衛叔寶這是已經來到建鄴了,那他究竟是哪年才被“看殺”的哪?
覆舟山在建鄴城東北方向,東臨青溪,北靠玄武湖,水光山色,風景絕佳,確實是踏青冶游的大好去處。當然更重要的,此山乃建鄴北方之屏障,與西面的雞籠山如同兩個拳頭,拱衛著建鄴的北大門,所以到南朝時,這座山就不再對外開放了,而成為皇家園囿“樂游園”的一部分——至于雞籠山,則在東晉初就變成了皇家陵園。
裴該和衛玠兩乘牛車,優游漫步,很快便來到了覆舟山下——建鄴城實際上是將覆舟山包括在內的,這樣也方便把玄武湖作為北壁的外壕,而北籬門就開在覆舟山的東麓,所以他們根本無需出城。抬眼一瞧,嚇,熙熙攘攘的,來的人還真不少了,各色牛車排成長隊,這比后世的4A級景區門前也毫不遜色嘛。
裴該打開車廂門,有仆傭趕緊在下面墊了一張小杌子,他踩著就下了地,轉過頭去一瞧,衛玠還跟那兒磨蹭呢。貌似先得打開車門,讓內外空氣流通少頃,衛二少適應一下,然后才有仆人獻上杌子,衛二少由兩名童子攙扶著,一邊咳嗽,一邊幾乎是爬出了車廂……
裴該心說你這身子骨就別乘車了,老實腿著走,還能多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邁步上前一拱手:“叔寶無恙否?”衛玠強擠出點兒笑容來,還禮道:“有勞動問,陳年痼疾,無礙的。”
陸續有人過來與衛、裴二人見禮,有些人衛玠認識,幫忙給裴該做介紹,有些則只能自報姓名。裴該一聽,嘿,這建鄴城內的江東貴家子弟,差不多全都到齊了吧——為首的是顧榮之孫顧治,還有紀瞻之孫紀友、賀循之子賀隰,其他姓陸的姓沈的姓朱的姓張的姓余的姓閔的姓薛的……差不多丹陽、宣城、吳興和吳四郡的顯貴子弟畢集,甚至還有幾個會稽人。
這些子弟大的不過三十出頭,小的才十四五六,全都對衛玠畢恭畢敬——這一是愛他的貌,二是敬他的才,三是慕他的名。衛玠與裴該不同,才五歲就受到過祖父衛瓘的贊揚,說:“此兒有異于眾,顧吾年老,不見其成長耳。”少年時代乘坐羊車到市場上去,觀者如潮,都說他是“玉人”。衛玠的舅舅王濟做到驃騎將軍的高位,卻每次見到他都慨嘆:“珠玉在側,覺我形穢。”還曾經對別人說:“與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側,朗然照人。”
當然并不僅僅容貌俊美,少年聰慧而已,衛玠長大成人之后,就醉心于玄學,好談玄理,口才便給,條理清晰,即便當世很多大家都無可辯難。據說王澄跟他交談過一次,乃至于嘆息絕倒,所以時人都說:“衛玠談道,平子絕倒”,還說“王家三子,不如衛家一兒”——所謂“王家三子”,是指王澄、王濟和王玄。
所以雖然年僅二十七歲,衛玠卻已有盛名于天下,江南門閥子弟又焉敢輕視之?對于同來的裴該,他們都普遍保持著正常的禮數,論熱情則比對待衛玠要差得很遠。固然“南貉”瞧不起“北傖”,但你得看是多高的北傖,堂堂河東裴氏嫡子,身為散騎常侍、南昌縣侯,最近又巴上了東海王做靠山,你就算不愿諂顏媚色,那也沒理由冷面相對,自找罪受吧?終究都是有教養的貴族子弟,臭面孔從來只亮給下人看、庶民看,對于平起平坐,甚至比自己更高一頭的士人呢?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你浮面上都得過得去——你得懂禮啊!
而且果然還跟著來了不少的女士,大多數都作閨閣打扮,只有少數幾個是已婚婦人。那些已婚婦人,都被他們丈夫帶在身邊,向衛玠和裴該當面介紹:姓是什么,娘家什么身份——甚至娘家祖上三代都要炫耀一番。至于那些少女,則只是遙遙一指,告訴他們那是我妹子,是我侄女,是我外甥女,如此這般,對方見到衛、裴眼神掃過來,遠遠地斂衽施禮而已。
裴該大致數了一下,到會的貴介公子有將近二十人,所攜女眷數量也差不太多,這一個個介紹過來,亂哄哄的好一陣子,才終于開始商量登山的事情。有人就提出自己的擔心了,說叔寶兄如此清癯,有若拂風之柳,這山可不低啊,你能爬得了嗎?紀友“嘿嘿”一樂:“忝為地主,仆自然早有安排。”
——紀氏就是丹陽秣陵人,司馬睿還沒東渡呢,他們就住在建鄴城中,所以才自命為“地主”。
就見紀友一擺手,當即從不遠處奔過來十幾乘軟輿,就跟裴該后世在影視劇里見到過的滑竿似的,所不同者,是乘坐者必須跪坐其上,而不是垂腿坐。紀友先安排賀隰坐第一乘,當先開路;第二乘讓給衛玠,隨從其后;第三乘拱手請裴該上,卻被裴該笑著擺擺手,婉拒了:“多承好意,但我欲親登此蒼翠之山、夭矯之峰,方便觀覽,無須此物也。”于是邁步跟上,行進在衛玠之旁。
一行人迤邐上山,裴該還沒來得及貪看景色,就有一人快步擠到了他身邊,表情動作明顯比其他人要諂媚得多,一開口就是“裴王傅”。裴該擺擺手:“今日眾賓遨游,何必論及虛名?”你還是叫我的名字好了。
定睛一瞧,此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絡腮胡,雖然穿著衣裳、戴著小冠,但怎么瞧都似武夫,而非文士。裴該對他還有印象,一是這人相貌特異,二是姓氏突出,三是……論起家世來,他或許是這群人里面最低的。
此人姓衛名循字因之,是會稽人,跟衛玠那河東衛氏沒什么關系,祖紹東漢初年的東海學者衛宏,后來遷居會稽,據說在漢末和東吳都有人出仕,做過中層官僚,但入晉后則只有幾個郡縣屬吏而已。原本算不得大族,他是跟著表舅賀隰——雖然歲數其實比賀隰大——混進來的。
大概齊,是賀隰的堂姐第三婚嫁給了衛循的老爹,生下了衛循的同父異母兄弟?好吧,其實他本人身體里并沒有一丁點兒會稽名門賀家的血脈。
衛循貌似比其他人都要熱情得多,說我雖然是會稽人,但長期跟隨表舅祖呆在建鄴,這覆舟山我很熟啊,且待我來為裴王……文約兄指引紹介。于是也不等裴該表示贊成或者拒絕,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從覆舟山的來歷,為何得名,一直到一崖一石、一草一木的種類、好處,全都備悉靡遺,確實是個合格的導游。
衛循的中州話帶著會稽口音,兩者結合起來,聽上去就那么的……套用后世一個字眼來說,很“哏兒”,所以裴該就權當聽單口相聲了,由得他說,并且不時點點頭,加以鼓勵。衛循看到裴該是這番神情,不禁越說越興奮,直至手舞足蹈,好在他言辭便給,口音也不是太重,所以就連旁邊軟輿上的衛玠也不禁逐漸聽入了神。
就這樣指指說說,終于來至山巔。裴該左右一打量,發現除了自己和衛循兩個,還有那些乘軟輿的外,幾乎是人人呼哧,個個帶喘——衛玠除外,他雖然乘著軟輿,仍然面泛潮紅,咳嗽不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跑上山來的……
若說覆舟山之名的來由,衛循剛才就解釋得很清楚了,此山南坡較緩,正當玄武湖的北坡卻陡峭如削,就仿佛一條船甲板朝北、船底朝南,給半截埋進了土中似的,以此得名。衛循還說,山如覆舟,深合易理,乃大吉大利之象也,不過具體怎么吉利,裴該隨便聽聽,也沒往心里去,也沒能記得住。
紀友、顧治早就安排仆役,在山頂平整出一片空地來,并且圍上了幕布——幕圍三面,面朝玄武湖的北方則敞開著,便于大家伙兒欣賞湖光山色。裴該站在幕外,卻忍不住轉過頭去眺望來處——山下街道雜錯,房屋鱗次櫛比,貌似一百年后劉裕和桓玄就曾經在覆舟山下打過一仗,以爭奪建康的統治權;那么我若登臨覆舟,駐兵在此,又將怎樣謀攻此城呢?
衛循提醒了好幾遍,裴該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歸入幕中。眾人分賓主落座,顧治、紀友、賀隰等人在主座,衛玠和裴該在客坐,其他人側面相陪——衛循的位置最靠后,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兩位北客跟前湊啦。至于女眷,則雖同處一幕,卻在側面別置席位,遙遙可見,而且說話若是略微大聲一些,相信她們也都能夠聽得到。
只是裴該在山下時就已經遠遠地觀察過了,他對這些貴族小姐實在提不起什么興趣來。一則大多數閨閣歲數都太小,明顯還沒有發育完全;二來這年月的審美情趣,也跟他本人所好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