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煤球之后,父女倆的內心澄如明鏡。
嬛婍在想,遲早有一天,她會重新變成窮奇。
這幾天的經歷中,煤球幾乎給她指明了大部分惡人失敗的原因,她已經學會如何甄別錯誤答案,要窮盡人身的命力,將葉北這只奇怪的倀鬼,用友情與親情做武器,牢牢抓在她(它)的虎爪之中。
葉先生在想,他的鬼生遲早有一天會走到終點。
就像是修羅骨給了他心跳和循環往復的鮮血一樣,他得將其他的器官功能拿回來。
然后,和不人不鬼的生活說再見。兢兢業業小心翼翼的,用人類的身份活下去。
在那之前,他可能就得和閨女說再見——畢竟嬛婍只是他的女身,并不是真正的女兒。
而兇獸窮奇,會成為他這輩子最大的對手。
葉先生想要變得更強——
——前幾次天樞的任務中,倀鬼之身已經不算是依仗,而是弱點,是幾次三番被人逮住機會,差些導致葉北魂飛魄散的致命弱點。
肉身是靈魂度過苦海的航船,他不能一直跳船上船跳船上船。
恰巧蘇連枝給了他這個機會,他要像一塊海綿一樣,從連枝老師手下學來一招半式。
經過十二天不休不眠的訓練,葉北同學基本上啥也沒學會,也啥都學會了。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連枝所用的技擊武術極為復雜,以三門拳掌為主,是吳氏八極,游身八卦,以及鹽山一支馬氏十形六合心意拳,加之三十種綜合格斗為輔。糅合體術之長,為蘇連枝自身所創的蘇流。
劈掌腿法打門外之敵,拳肘膝肩挫門內之敵,心意十形六合拳加之柔術可用四兩撥千金,以關節技和地面格斗術挫敗身形比自己強壯的敵人,是以弱勝強的拳,也是狐仙娘娘尋訪名川拜師學藝,賜給二姐連枝的傍身技巧。
正因為連枝老師教授的技擊武術太過復雜,葉先生只記住了形,卻難以記住神髓。
時間是十一月一日。
衡陰市的人民廣場,早晨五點四十一分。
他打著赤膊,背著一架大木椅,椅子上坐著蘇連枝,連枝懷里抱著閨女,閨女手上捧著錦毛鼠,給葉爸爸當負重訓練。
他從早上四點開始,繞著廣場大道跑了整整一百五十來圈,給倀鬼的身體做熱身。
“呼——”
待葉北渾身冒汗,汗珠晶瑩剔透,連枝便俯下身子,往他臉上舔了一口。
黑狐貍砸吧著嘴:“可以了。”
汗水里已經沒了鹽分和肌酸,油脂也很少。
這時的葉北,是最虛弱的時候。
凌晨時分,天地一片黑暗,大部分植物還在做呼吸作用,沒來得及產氧,更別說什么空氣清新了。
疲勞讓葉北的大腦開始與萬物爭奪氧氣,每一次呼吸都卯足了勁,要讓倀鬼之身的血液,回憶起生前的輸氧本能。
蘇連枝一躍而下,將閨女放下。
她輕輕掂起腳跟,單以野獸的步子,用爪子抓住路面。
“來!小北!你的四百五十一次挑戰!開始啦!”
連枝朝愛人擺出拳樁。
葉北神志恍惚,用鐵線流蘇耳墜綁住了右拳,免得一拳送老婆去地府喝湯。
緊接著,便是拳腳相向的對練。
另一頭,不過十來步的距離,阿嬛捏著小老鼠的后頸肉,將前些日子問過的話,又問了一次。
“你真的和帝江沒有任何聯絡了?”
錦八爺慌張地搖頭晃腦:“沒有了!真的沒有了!上回給虎奶奶拉的那個群組,已經沒有一個妖怪啦。”
阿嬛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奶酪,塞給錦毛鼠。
錦毛鼠嗅見乳酪的香味,眼睛都直了。
嬛婍說:“你沒說謊,這個賞你。”
小耗子連忙笑嘻嘻地點點頭,抱住了奶酪一口啃下,這黃澄澄的多孔塊狀物多了一個缺口,錦毛鼠卻愁眉苦臉的。
“您就別玩兒我啦。”
它手中哪里是奶酪,只是阿嬛拿螺帽和食物色素做出來的整蠱道具,錦八剛咬下一口,里邊就露出了鐵屑和鋼花。
“哼……牙口真好。”嬛婍笑了,又從口袋里掏出乳酪,“這一塊是真的哦。”
錦八爺緊張地點點頭:“問!您接著問!”
嬛婍問:“它和你說了什么?”
錦八爺模仿著帝江的語氣,擠眉弄眼繪聲繪色,要把這一題答得盡善盡美:“去找你的救命恩人,把生命中最后一點光和熱都奉獻給他/她/它。”
救命恩人說的自然是窮奇了。
大老虎吃了錦阿八一家七口,唯獨留了它一命,這在物競天擇的野獸世界中,已經是救命之恩。也符合帝江的混沌理論。
阿嬛一揮手,又是一塊奶酪落進小耗子懷里。
錦八這回學乖了,先用爪子試了試硬度,沒問題之后才開始進食。
嬛婍瞥見錦毛鼠嘴里的兩顆大牙,是鼠妖渾身上下最厲害的法器。
——小耗子腮幫肉嘟嘟的,不停咀嚼著手中的食物,突然遍體生寒。
它問了個送命題:“虎奶奶?你是不是餓了?”
“沒什么,你接著吃。”嬛婍將小耗子用一條細繩綁在護欄的鐵桿上。
她知道這條小繩對錦毛鼠沒什么用,但她還是這么做了,就像是在宣布領土主權那樣。
“我去去就來。”阿嬛脫下帽子,給小耗子當臨時避寒的被窩,“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葉爸爸的每一句話,阿嬛都學到了神髓,此時此刻,她要去學人類的格斗術。
因為,她的天敵在變強。
——她也不能落下。
萬事萬物日新月異的變化著,原地踏步就會被甩在身后慘遭淘汰,這也是嬛婍從陳小五和葉北身上學來的東西。
這些日子,嬛婍跟著葉北耳濡目染,暗搓搓悄摸摸的學拳,為的是有朝一日能用這孱弱的身體,狠狠地揍葉北一頓。
原本葉北被老婆揍得滿地找牙(物理),毫無還手之力。閨女上來干架時,局勢稍有好轉。
阿嬛跟著葉北的步伐,父女倆以四手欺蘇連枝兩手,得了一招半式的便宜。
蘇連枝舒展著拳腳,往后退開幾步,兩腿踩入劈掌卦位。
見她兩手抽打拿推一氣呵成。
嬛婍和葉北便再也追不上蘇連枝靈巧的下盤了。
葉北和閨女剛找回點感覺,卻叫這一退破了萬法,氣勢在一瞬間化為無形,憋得慌。
于是父女倆順理成章的開始互毆,看架勢還挺有模有樣的。
連枝上前拉開閨女,提示著葉北:“掌握好距離感。”
技擊中,距離感最為重要。兵器百家也有寸長寸強的說法。
葉北若有所思,像是明白了,又好像完全沒明白,只得再次向連枝揮出撐捶試探,用身體去向老師討教。
往往在攻防轉換的瞬間,要墊步追擊時,他卻難以打開連枝雙手的大門,難用拳頭直接轟入對方的氣穴脈絡。
這便是身體跟不上思路而導致的生硬。
他的武學之路,還很長。
“休息一下。”蘇連枝向老公拋去一瓶飲料。不是什么忘憂茶,而是簡單的生理鹽水。
葉北缺鹽缺水的癥狀得以緩解,可四肢百骸中的疲勞感也侵襲而來,就像是干涸的土壤里重新灌進水,得緩上好久,才會有新的生命長出來。
在他休息的這段時間里,蘇連枝也沒閑著,繼續給閨女做松骨治療,要閨女明白物理家法的厲害。
空氣中留有連枝的汗水蒸騰而出的水霧。
聽拳腳相撞,布料振空的颯響。
葉北心中卻有種莫名的危機感。
他看著阿嬛的炙熱眼神,不畏疼痛,專注認真的樣子。
——她變成人之后,聰明多了。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產生變化,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新的嬛婍。
葉先生在想——嬛婍……不,窮奇一定也明白了它的命運,它正用人身的惠利,努力去追求練拳的因,想要收獲肉身變強的果。
可是……她的身體有異,與葉北的距離使然,越是往前,身形便長大一分。揮拳時產生的勁風和阻力也越大,反之,越是退后身形越小,雖然看上去靈巧不少,但是力量也在變小——阿嬛偶有得手時,她要鉆入蘇連枝懷中擊打關節來削弱對方的戰斗力,卻讓連枝肩腰跺地團身靠打,被力量的差距撞得頭昏眼花。
最后,黑狐貍干脆閉上了雙眼,捕捉著空氣中涌來的拳風,來應付閨女的攻勢。
在葉家人磨礪體質時。
——天樞總署,天壽系科的診療室里。
蘇星辰按著胸口的聽診器,嘴上叼著薯片。
他喋喋不休,不折不撓地追問著:“這里真不能抽煙?”
玉樹主任盯著血壓計:“不行。”
瓔珞用羅睺的手臂接著給小領導喂薯片:“不行。”
蘇星彩拿著一把水槍,指著星辰的腦袋。意思是只要星辰敢點煙,她就敢“開水”。
復查很快就結束了。
星辰抬起頭,在診療室的大燈下,兩眼發黑,氣血虛弱,身體狀況比剛截肢時還要差。
星辰問:“我還有很嚴重的神經痛,醫生,你有辦法幫我搞定它嗎?”
“你在開什么玩笑……”蘇玉樹狐疑:“你還會疼?”
星辰抬起左臂,放在桌上,“會疼。”
他又抬起右臂,搭在左臂上,“會一直疼。”
——那是一條鋼鐵鑄造的義肢。
線圈和橡膠仿生組織與斷臂緊緊接合,作為緩沖裝置,從小臂的位置開始,便是純粹的機械體。
金屬色的色調偏冷,不像是碳鋼那般純粹,是輕巧的合金所鑄。在機械臂的手肘位置,有六個密閉的散熱孔貼片,還沒開始工作。
——星辰,換了一條鐵臂。
玉樹拿著檢查報告,語氣嚴肅,沒什么好臉色:“你這小家伙果然對自己很殘忍……”
在截肢之后,一周不到的時間里,星辰就再次登上了手術臺,手術的死亡率極高。
玉樹主任:“誰給你批的醫療許可?你不怕死嗎?”
蘇星辰神采奕奕,握緊了鋼拳:“可是我活下來了。”
玉樹:“那是你運氣好。”
“一次算運氣,兩次也算嗎?”星辰抬起左腿,踩在椅子上,腳背流轉著金屬色光澤。
玉樹驚訝地看著這個小家伙。
蘇星辰輕輕敲著桌:“主任,你是醫生,也清楚我的情況,在移植手術中,大多數病人在深度麻醉狀態下,撐不過心血系統失調這一關,最終因為血壓過低,臟器衰竭休克,而導致缺氧性腦死亡。”
玉樹狐疑:“你沒用麻醉,全程清醒地完成了手術?”
“他是不能用麻醉,用了就真的死了呀。”瓔珞微微低著頭,仿佛在心疼小領導。
星辰說:“你的小丈夫和我交情匪淺,他說過,物理上的痛苦不算什么,他已經受過千錘百煉,我怎么能被他甩在身后呢”
蘇星辰又用右了個響指,它靈巧得不可思議,“我沒時間啦。主任,在肢體分離的一瞬間,我左腳和右手的神經元會在極短的時間內退化,可能是一兩天,也可能是一兩周,如果晚上幾個禮拜,運動神經就會失去調動義肢的能力,會徹底變成一個殘廢,那種痛苦才是我無法接受的。”
玉樹沉默,她思考著天機探員的話中之意,眉頭緊皺地質問道:“你要給我的丈夫發什么任務?他又要去以身犯險了?他……”
星彩拉開了弟弟,她鄭重地向天樞同僚,向蘇玉樹敬禮。
“蘇玉樹女士,我在此以天樞總署調令文書為據,以我個人的名義,向你提出不情之請——本次文曲科研院與天機情報組聯合下發的狩獵任務中,特別行動組組員葉北,是必不可少的一員。
星辰的身體還有許多術后并發癥,他依然得奔赴前線,在這段時間里,他的性命落在整個天壽系科的醫生手里,也在玉樹女士你的手中。作為交換,我將會把性命托付給你的丈夫,直至本次任務順利完成。”
一本文書落在桌面。
四個鮮紅的大字,刻在封皮上。
猩紅酒杯任務地點:倫敦 玉樹想了很久很久,左右權衡著利弊,最終按下了傳喚鈴,喊助手來接待星辰,給星辰做肌肉復健。
她閉上了雙眼。
連枝睜開了眼睛,心念一動。
她撥開閨女的拳頭,朝著小丈夫奔去,拉來葉北對著小丈夫的腦殼就是一通暴打。
“臥槽?”葉北在老婆的恩愛拳法下完全還不了手,落得個鼻青臉腫的下場。
蘇連枝拍著大腿,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她怒道:“學得太慢了!我好急!我好急啊!”
葉北滿嘴的斷牙,講話都漏風:“怎么了?老婆?”
連枝心直口快:“你要出國了,快!快給我接著學!用心學!會不會用槍?我讓玉樹回來教你!”
“是很難的任務嗎?”葉北聽罷,握住了連枝的兩肩:“我非去不可嗎?”
連枝點點頭。
葉北:“錢呢?”
連枝搖搖頭:“他們沒說多少錢……”
葉北揮揮手:“哎!那不著急嘛!等錢到位了再說,來來來,接著練。”
連枝心神不寧的,“如果是你無法拒絕的數字呢?”
葉北反問:“如果是你無法拒絕的數字呢?”
夫妻倆沉思。
“一起去!”
“一起去!”
與此同時——
——陳小五剛起床。
他在忘憂奶茶店的庫房里醒來,清點著他的法器。
這位金發漢子撓著頭,自言自語著。
“怎么感覺越來越少了……奇怪。我最近也沒賣什么東西啊。”
過了一會,他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送給玲希了,艸!”
就在他為愛情而感到不幸時。
也在為失去愛情而感到幸運。
“唉。”他嘆著氣,看著電腦桌上的一沓錢,還有一張紙條。
小五!這是給你的法器錢!都是按照你柜臺價給的哦!我沒抽你一點兒水分,可別說我欠你什么!不欠不欠!不聽不聽!
葉老板總是說,你白天賣東西,晚上給人算命,凌晨還去開燒烤攤,整天過得和鬼似的,拿到這筆錢好好休息一下Bua!
命也別算了。總有人來找你算算算的,算那么清楚干嘛吶?
要是算不準,又算什么命?
要真的準了,那還活個什么勁?
葉老板說好給我帶薪休假來著?一開始我可高興了,最后還不是黃了,不過我又多了六條小裙嘰呀!沒有加班哪兒來的錢喔?什么吉兇吉兇的,在我這兒都是大吉大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運氣好不好,回頭看看自己每天干的啥事兒不就清楚了嘛?⊙⊙真是自尋煩惱,不說這些啦。
還有哈!我先緩一緩情緒,最近我也發現了,你這個家伙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呀?
我就琢磨呀,你那天拿著花,穿著奇怪的衣服站我門外干啥呀?
說起來那條短褲我挺喜歡的,西裝就太奇怪了。哎嘛說得和我自作多情似的,也不提了!
至于這點……誒……想想科學,想想玄學——我有一千種理由給你發卡,而你無法拒絕。
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應該明白吧?
明白吧?
小五哥撕碎了紙條,感受著被發卡的幸運。
他多了不菲的收入,盆骨也逃過一劫。
丫頭給他的紙條上,字跡凌亂,語法也混亂,說了半天,小五哥是看明白了——是真的不合適。
不論是穿衣品味,還是審美,不論是物理,還是玄學。到廚房衣柜和臥室飆車的環節,都不合適。
小五拍了拍臉蛋,要振作起來!
這是好事!
他從紙條下,翻出另一份文書。
是一份外包委托合同。
《天樞總署下發特別行動組組員葉北轉發在華美裔陳富貴同志的協作合同書》
五哥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一聽。
玲希:“喂!五阿哥啊!”
小五愁眉苦臉的:“皇阿瑪啊。”
玲希奇怪:“什么和什么啊?”
小五解釋:“賣命和用膳(恰飯)啊!”
玲希驚訝,低頭看著手里的通告,與小五一樣,她也收到了這份合約。
“你也接到了?”
五哥驚訝,感嘆著心有靈犀的好運氣。
“你居然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