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小時的車程，葉北來到了第二處悔災的任務地點。
——是一處農貿市場。位于城東偏北的城鄉結合部那旮旯。
葉北低頭看表，亥時已到。
他內心暗暗思量，也不曉得接下來要招待的客人是個什么脾性，全天最兇最惡的時辰到了——如果像上一戶讀書人那樣，一家三口剛見面就動手，他還真的抽不出手來保護煤球和閨女。
眼前所見，農貿市場中的紅白案板上淌著畜牲的血，一個個石臺攤位前落了魚鱗與肉屑。
道口往城區去的街上，開了四五家夜宵燒烤店，離此地不遠，店家的食材大多數是從這里買走的。
秋夜的寒風涌進葉北的領口。他看著身側的閨女——嬛婍和煤球一樣，都不喜歡農貿市場的味道——家禽的惡臭夾雜著血液內臟的腥，讓他們避之不及。
“接著。”葉北脫下既濟靈衣，拿去給閨女避寒。
“唔……”嬛婍狐疑，心中有提防——無事獻殷勤，肯定有鬼。
可是葉爸爸只是關心女兒的身體而已，并沒有其他的想法。
他看閨女不肯穿，干脆輕手輕腳強給閨女套上衣服，揉開過長的衣袖，扣上一顆顆排扣。
聽他輕聲囑咐，比著身后三百來平方米的大市場。
“阿嬛，我聞見你腦子里有嫌棄的味道，你是不想進去吧？”
嬛婍沒答話，抱起煤球，兩片小眉毛都快豎起來了，有嫌惡的意思，要往馬路牙子的電線桿后躲。
葉爸爸又從包里掏出一盒藥，“給。”
嬛婍接來手中一看，是藿香正氣水。
她驚詫地問：“你……”
葉北撓著頭，笑嘻嘻地說：“離了我，你就開始惡心干嘔體弱虛寒，你要是不舒服了，就抱緊衣服，喝這個，可能會好過一點。”
嬛婍一開始只是冷笑。
“哼……”
要去笑葉爸爸假仁假義，討好主子的手法太過廉價。
“這點東西就想打發我呀？”
她用十五六歲的人身，攥著手里的藥盒，看著里邊一支支氣味辛辣的湯劑，漸漸開始猶豫，漸漸收起輕浮的心與辛辣的嘴。
漸漸說不出話來。
葉北將手機交給閨女。
“照顧好自己喔，我去去就來。”
嬛婍拿走手機，卻搞不懂葉北的用意。
“你想干嘛？說得和生離死別似的……給我手機，是要我幫你喊支援嗎？”
葉爸爸比著大拇指：“懂事！”
“幫你一次多少錢呀？”嬛婍扮著鬼臉，劃開葉北的支付寶。
這閨女已經漸漸覺醒了老爹的財迷屬性。
葉北坦言：“已經打到你賬上了。”
說罷，葉爸爸理好白襯衫，往漆黑的市場里走，一步一停，極為謹慎。
嬛婍的心情微妙——
——她看著那個小男人的背影。
沒錯，是小男人。
對它漫長的野獸生命來說，就是個小男人，對她短暫的人身壽命來說，卻意義非凡。
她有手足無措的感覺。
葉北走得越遠，她就感覺肉身越自由，越空寂，越痛苦。
可是離得近了，她又感覺拘謹，伸不開手腳，也失去了力量。
這種微妙的距離感，讓她愈發迷茫。
身體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靈衣快要裹不住她的身子，蕭瑟的秋風透過碳纖維布料，鉆進緊身服的縫隙，慢慢帶走身上的體溫。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葉北回頭喊了一句，鉆進了黑暗中。
嬛婍笑：“呵……只記得嘴上占人便宜，你這張嘴是最厲害的！”
等葉爸爸走遠了。
她低頭看著手機，屏保壁紙變成了她自己那張兇巴巴的自拍照——齜牙咧嘴的，一點都不好看。
手機里還有一些簡單實用的APP，例如外賣、地圖、QQ、微信，沒有什么其他的新鮮玩意，有點三四十歲人群復古風格的意思。
除此之外，多了一個游戲。
是她以前一直都在玩的游戲，上次葉北將它卸載之后，今時今日又裝了回來。
嬛婍打開它，準備在葉北工作時，好好用游戲打發時間。
可是……游戲賬戶里，多了兩千塊錢。
是葉爸爸留給閨女的獎勵。
阿嬛猛然抬起頭，不由自主雙手一緊，煤球這會是徹徹底底做了一套洗面奶。
小黑貓掙扎著，好不容易從嬛婍懷里鉆了出來，小聲問：“大腕？你怎么了？”
嬛婍黑著臉，粉發碎劉海下，眼睛在夜里透著貓科動物才有的異光。
她當著小黑貓的面，長按游戲APP，一鍵卸載，和它做了告別。
“煤球，我感覺很奇怪……”
煤球托著貓臉，肘子撐在嬛婍的雙臂上：“愿聞其詳。”
阿嬛深深吸了一口氣，由于離葉北太遠，她極力克制著身體的不適感。她蹲了下來，將風衣衣袂下擺塞進腿縫，盡量讓這件大衣裹住身體，也不想讓它變得臟兮兮的——因為，它是葉爸爸的工作服。
阿嬛問：“你知道我是什么東西嗎？”
煤球毫不猶豫地答：“肯定是個大人物，你們倆的靈能潮汐都很強烈……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物理)，但我不知道你們是什么。要我猜一猜，你的父親已經變成了惡靈，不，更像是行尸。”
“他不是什么行尸鬼怪，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阿嬛將手機塞進內袋，叫冰冷的金屬外殼凍得一個激靈，“說起來，他更像是我的寵物……哼……而我，則是法力通天的大妖怪！”
她在極力說服自己，也要說服煤球接受她的自吹自擂。
“他要逗我開心，照顧我伺候我，要給我干活，是我的私有物，而我……會賜予他不朽。”
小黑貓抬頭看著大腕，心中想著，還是老家的妖怪會玩兒，都把妖身玩成人身了。
嬛婍接著說：“以前，我的思維方式很簡單，因為我擁有超凡的力量，喜歡單刀直入，也沒有什么玩弄權術趨炎附勢借力打力的小心思。我遇上惡人惡事會很開心，因為它是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自然天理，看見善人善事會感覺肉麻惡心，因為啊...猛虎只會獨行，牛羊才結伴成群。強者！注定孤獨！”
煤球眼中透著疑惑，與它相遇的葉家父女，和嬛婍口中描述的事實是大相徑庭。
“大腕...如果真的是你說的那樣，葉老板和你不太搭……完全不搭，好比我是小主子的寵物，我倆就很搭。”
煤球見過許許多多同類，也算人類的寵物，
奸佞身旁有狼犬作伴，惡煞則是牽著虎豹招搖過市。
什么樣的主子，就會養出什么樣的寵物。
“葉北，這個老爹，是我的天敵……”嬛婍喃喃道：“我感覺這副人身在拖我的后腿……不對，早在我用著兇獸的身體時，有好幾回差點就讓他擊敗了，只差那么一點。從思想和心靈上，都輸得一敗涂地。”
煤球驚訝地問：“你們是怎么成為父女的？”
嬛婍：“說來話長。”
煤球：“那就不必提了，你接著說吧。”
嬛婍從衣服里掏出小本子。
她看著葉爸爸的手記。
大多是除靈記錄，而且畫出來的東西歪歪扭扭的，畫工極差。
但很多時候……葉北除了會畫下小火柴人，也會把窮奇這只小貓畫進來。
她打開藥盒，取出一支藿香正氣水，插上吸管，慢慢嘬著里邊香辣嗆鼻的安神養胃藥。
“我有好多好多奴才啊……好多好多好多小寵物。它們都很聽話，會討我歡心。”嬛婍翻開下一頁，翻到葉爸爸畫的“蝙蝠俠”，看見蝙蝠俠腦袋上的小貓咪時，她精神一振，眼中透著復雜的情感：“但是葉北這只小寵物，真是讓我惱火到了極點。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千萬次!
一個陰陽師，治得了惡鬼，卻躲不過普普通通的八角錘。按照他這個生態位，在食物鏈中，在殘酷的人類社會里，他早就該死了……
你看看，剛才他在那戶讀書人家的大院里，死得多么干凈利落？
他明明有很多自保的手段，武藝、劍術、白龍的靈力，更別提孟婆湯！但在除靈的時候，和他自己說的一樣——
——他對事物有很多套標準，只有在確認敵人的身份之后，才會用對待敵人的標準來行事，這種愚蠢又頑固的大圣母不該死那誰該死？
他仗著死不掉的身體，要切身體會靈災之痛，那都算他活該呀！我一直懷疑他 就是個抖M，受虐狂......還去指望惡靈能有一顆感恩之心，他以為自己是誰？地藏王嗎？賤人就是賤人……”
煤球聽罷，反倒是露出了微笑:“不，大腕，我改主意了，你們很搭，簡直是天生一對。”
嬛婍嘆了口氣，有種悲涼的怒意：“我見到你時，知曉了你的含義時，在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懷疑，我與他的緣分，到底是不幸，還是幸運？”
如果阿嬛還是一頭野獸，她壓根就不會去細想這個命題——只有人，才會對命運產生質疑。
她合上小冊子，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罐忘憂茶，也是葉爸爸留給她的。
“他說，萬事萬物皆有易數，沒有什么東西是恒古不變的。每年的天地氣候都會改變，更別提人與野獸了。”
嬛婍的雙眼逐漸變得清明，她聽見深邃的黑暗中，傳來兩物激烈搏斗時產生的勁風。
——她的小寵物，正在和另一頭怪物搏命廝殺。
“他這頭倀鬼，將一位天樞探員當做生死之交，一開始我不明白，這個小子為什么會多愁善感，輕而易舉就能付出真心。”
“擁有人身之后，我才開始反思，如果葉北沒有遇上那個三寸丁——他身上遭人謀害的怨氣，肯定會讓他變成冷酷無情殺人不眨眼的惡鬼。也不會有后來的事了。我更不會與他相遇……
......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曉得，葉北這個人，他早就把感情上的問題，都理得明明白白，當做了最強的武器，特別是感恩之事。”
阿嬛也能回想起那個夜晚，與司馬瑤了結舊怨的約架之日，貔貅瑞獸給它留的忘憂茶和祿庫，仔細想來著實別有深意。
“自從我變成他的女兒之后，他也跟著產生了變化，變成了一臺復讀機，他念念不忘，一直和我說要好好保護自己。我這人身，是他的女身胎元，他的先天命盤，某種意義上，也是另一個他......”
嬛婍揉著煤球的下巴，語氣越來越溫柔。
“如今，我不得不用人身來思考，思考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和葉北一樣。如果我當初沒有遇上葉北，又該如何去對付天樞？——短短的兩百年里，整個世界變得面目全非，在人類社會的改造之下，變得太快！我已經要記不清它的樣子了，它對我來說，已經足夠致命！”
一開始，兇獸認為，是它救了葉北一命。
再后來，窮奇覺得，它和葉北是互相利用的關系。
到最后，嬛婍才明白，是葉北救了她一命，因為它救了葉北一命。
撲通——
凌空飛來一條斷腿，落在嬛婍面前。
從鞋子能認出，這是葉爸爸的腿。
沒過多久。
看葉北單用一條腿，艱難地勉力跳出農貿市場大門，他狼狽不堪地撿起殘肢，從斷腿中抽出一截骨頭，又將殘肢接了回去，看那架勢和拼玩具似的。
他渾身上下衣服破破爛爛，身體各處有猛獸撕咬的傷口，武寰也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傷口正在慢慢愈合。
嬛婍神色恢復如常，是高傲冷漠不近人情。
“唷？吃癟了？丟人了？”
葉北嘿嘿一笑：“不礙事不礙事，一頭畜牲而已！我馬上就搞定了！閨女你要不舒服，就喊你連枝媽媽來幫忙……”
嬛婍冷哼：“嘁……死鴨子嘴硬，還不是要叫幫手！”
又聽農貿市場大門里，傳出野獸的低吼，黑暗中亮起兩點鮮紅的異光，是靈災正主的野獸眼眸。
阿北甩著手里的骨頭，朝著農貿市場大門，將它扔去極遠處！
黑暗中的野獸跟著修羅骨的鮮紅熒光一路狂奔，四爪在水泥板上劃出火花，速度極快！
葉北囑咐道：“好好保護自己！閨女！”
“呵...”嬛婍不屑道：“你這拼裝玩具還是先把自己的塑料零件保護好吧，要不我去隔壁五金店買老虎鉗和剃刀來，等會給你修一下水口？”
葉北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真是我親生的！”
嬛婍嫌棄道：“你別把自己玩壞了就行！我可沒有關心你安危的意思！天這么冷，我才不要一個人走路回家！聽到了嗎！老司機！”
葉北舉拳向天，頭也不回地往靈災現場走去。
“因為你！我才能無所畏懼地大鬧一場！我的女兒！”他興奮地大喊大叫：“你以為我是誰！？”
說罷，他變得異常冷靜，在面對女兒時，他如沐春風，面對敵人時，完全是另一種狀態。
緊接著，他沖進了黑暗之中。
望著葉先生的背影，聽漆黑一片的市場里，傳來不絕于耳的金鐵厲鳴，洶涌的寒流帶著殺氣，吹拂著面龐，仿佛能在肉身割出一道道傷口——煤球感嘆著：“雖然葉老板有些奇怪……但他是個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英雄。”
嬛婍嘆了口氣，打開手機，聽著市場里葉爸爸一聲聲痛苦的悶哼。
她心里清楚，那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疼痛，她的小寵物，擁有著超凡的意志力。
——猶豫再三，嬛婍還是撥通了連枝媽媽的電話。
在電話接通之前。
煤球若有所思，思考著這對父女微妙的情愫與緣分。
它問：“我只是一只貓，也沒有人身，搞不清人類對寵物的看法，聽大腕你的意思，是不太喜歡做人的感覺”
“不……做人的感覺很奇妙，但是我很討厭這個身份。葉北也說了，萬事萬物都會更替變化，這是恆古不變的自然之理，遲早有一天，我要換一副肉身，越早越好！這副肉身一定要凌駕于葉北之上！畢竟他只是我的小寵物！誰都奪不走的，在我手掌心任我蹂躪的寵物！”
嬛婍俏皮地笑著，露出四顆小虎牙，BulingBuling閃著光。
她握著手機，衣袋里的熾熱體溫彌留在金屬外殼上，它貼著臉頰，有種暖心的感覺——阿嬛瀟灑地撩起頭發，學著葉爸爸露出白皙的大額頭，一掃以往的陰桀狠厲，要在蘇連枝面前，表現得鋒芒畢露自強自信。
她陰陽怪氣，表述著微妙的立場。
“我可是他的主子，才不想要他的爛肉臭血，也不想做他的女兒！我哪兒受得了這種委屈呀？還是一口一個奴才喊得爽啊哈哈哈哈哈！”
煤球給大腕鼓掌，拍爪稱道：“看來，你已經找到了命運的答案。”
電話中傳出蘇連枝驚訝的話語。
“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