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之后。
葉北站在靈災事發地點前。
此處是古石書院的南側,是祖屋舊宅,宅邸偏西的小路旁,有一座荷花池。
池子許久沒人打理,池中的荷葉已經泛濫成災,看上去十分滲人。
它們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擠在一塊,拼了命想要從泥塘中冒出頭,去吸收陽光,稍微落后一點的荷葉已經開始發枯發黃,即將重新化為泥土,變成其他荷花的養分。
葉北往這幢舊宅看去——
“——是不折不扣的兇宅。”
光是以他陰陽先生的望氣之法,稍稍用陰陽眼看一看。
宅邸的大院冒出沖天的紅光,房屋上的瓦頂上,有一個個狀如蝌蚪的血字,顯得十分怪異,它們不停地變化,也看不明白字樣要表達的意思。
古石書院是衡陰市的知名景點,在此處安居的人家,大多是教育部門的工作人員,是書香門第。
葉北臉色一變:“好可怕……”
“唷?知道怕了?你也會怕?”嬛婍倒是奇怪老爹的反應,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無情除靈機器,居然在這種地方害怕了……
煤球也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沒錯,是很強的靈力潮汐……葉先生,你也感覺到了嗎?你在害怕什么?”
葉北的額頭冒著冷汗,坦言道:“這種風景名勝,古物老宅,光是想想強拆之后要賠的錢,我就怕得渾身發抖。”
在一大一小兩只貓咪震驚又尷尬的目光下。
葉先生一本正經地揭開郵箱,看著郵編小票上,家主的姓名。
——歐陽蓮。
是個非常文藝的名字。
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
小票上的字跡筆鋒剛硬,中正有力,應該就是一家之主的大名。
葉北又厲喝一句:“可怕!”
嬛婍這回學乖了,要從老爹的角度來考慮問題。
“對哦!圣賢書以一字壓百鬼……看起來是書香門第,家中藏書也不少,突然鬧起靈災,肯定是天大的怨氣和冤屈。”
煤球跟道:“葉先生,你又在害怕什么?”
葉北慢慢推開院落大門。
從中涌出一股春意盎然的暖流來,是級靈災獨有的靈境特征。
葉北扒著門縫往里看,答道:“事主是個知識分子,不好忽悠,不好要錢。”
嬛婍一口真氣憋在丹田之處,半天沒提起來,“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煤球心中有種無法言喻的脫力感,它想說點什么,卻無從說起——葉老板,當真是個怪人。
葉北往門縫中左右張望,半個身子往里探去,一只手招呼著閨女在原地別動,又囑咐煤球不要跟來。
他打開院門,往里走了兩步。
大院里是靜悄悄的,晾衣桿上還曬著衣服,有男裝女裝,內衣外衣。
葉先生開始學著用星辰的視角去看世界。
他喃喃自語,對著各處細節推論記述,拿出小本子寫寫畫畫。
“父親的襯衫上有洗不干凈的粉筆印,是教師。母親的褲腿剪了一半,經常下河塘田地干活,至于女兒,女兒的衣物大小來算,大概是十七八歲,和父母的關系應該還算融洽,愿意合洗衣物。”
葉北再往前一步,整個院落的景色都不一樣了。
它變得古香古色,宛如仙境。
原本古舊的木質建筑變成了一座紙墨搭建的連體棚屋,房柱變成了一支支毛筆,染著朱砂紅墨,直指蒼天。
常春藤攀上了房檐,四角拱頂有文曲星的蓮臺座雕。
紙糊的大門上,印著兩張白色的字。
夜色中,月光映著這戶人家,靜謐又安詳。
耳室偏廳傳來一聲聲讀書朗誦,主屋有胡琴悠悠作響,臥房中能看見一個婦人,手中拿著一把扇子在乘涼。
“知書達理,其樂融融……怎么就成災了?”
再看屋子的布置布局,左右對稱,仿佛鏡像。
葉北盯著羅盤,它一會指左,一會指右,像是情緒緊張的小伙伴發現了危險的求愛對象,最后它干脆死馬當活馬醫,指著正中央的大堂。
葉北又往前踏出一步……
——變故突生!
主間大門敞開,有個男人拿著一捆試卷,手里的教鞭刮擦著卷封,胡琴聲便是這么傳出來的。
男人看上去四十來歲,臉上有須,眼中帶血,死不瞑目的樣子。
葉北見面先認哥。
“老哥!你……”
你好的好字還沒說出口。
葉北這才發覺,自己的舌頭,已經沒了一半。
確切來說,舌頭它爛了。
有一團翠綠的鮮枝,從舌根鉆出,將舌頭分作了兩瓣!
劇痛侵襲著葉北的腦神經,怪異又危險的靈體此時此刻不想廢話半句。
在葉北踏入對方的攻擊射程時,對方已經毫不猶豫地用惡咒做出了應答。
葉先生撕開靈衣,用布料捂住了耳朵。
——沒用!完全沒用!
眼看舌頭上的嫩枝在瘋狂生長,長成了一棵小樹苗,上邊結出了琳瑯滿目好似美玉帶血的翠李與蟠桃!
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果實落下。
卻像是炸藥一般,發出噼里啪啦的脆生炸響。
葉北的腦袋分成數塊——從舌頭上生出的小樹苗里,長出了一顆顆古怪的炸彈,將他殺死。
“葉老板!”
煤球大驚失色,剛想沖進去幫忙,又叫阿嬛抱回懷里。
嬛婍揉著小黑貓的腦袋。
“放心,他沒那么容易死。”
男子大手一揮,大門關上,白色的字,變得血紅一片。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這便是災惡靈的能力,超出凡人的認知,在踏入它們的領土時,一條命已經去了大半。
葉北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
他復活時,眼神完全變了樣。
“想和你好好說說話,談談心……好歹我也算半個文藝青年,結果你只會文人相輕。那么……你這個秀才,要遇上我這個兵,不知道你有沒有錢,來買我的命!”
葉北掏出了武寰石,靈境再度降臨。
主室大門打開時,可以清晰地看見,事主頭頂懸著三炷供香,它們不知何故,被紅繩倒吊在房梁上。
男子一聲冷哼,像是見到了硬點子,發現又是這古怪的除靈師在作祟。
這個文人,要好好會會葉北。
“你來我宅邸,是為何故?”
葉北輕輕掂著板磚。
“我叫葉北,是個除靈師,你就是歐陽蓮吧?”
男子點點頭,從老爺椅上站起,算是對敵人的尊敬。
男人的身后,有一張供臺,供著文曲星的神官像。
葉北:“需要心理輔導課程嗎?老哥?只收你一萬八哦!”
男子一揮手:“老婆,送客。”
話音未落,從廂房中飛來一把花扇!
它打著旋,扇葉散射出七支鋼芯扇骨,透出攝人心魄的寒光!
聽乒乓澈響,葉北用板磚擋下數根鋼刃暗器,又聽這男女合擊的動靜……
胡琴再動。
葉先生腦后生風,與此同時,一枚枚利刃像是受到主人的呼喚,倒飛而來!
他滾成了圓,身前落下一張扇料破布,六枚鐵刃失了準頭,釘在門柱的毛筆桿上!
還有一枚……握在葉北手中。
噗——
葉北手中有血,舌頭剛長出翠芽,便叫他生生割斷!
“哈……”
歐陽蓮臉色劇變!他沒想到這除靈師會如此果斷,連舌頭都不要了!!
兩手撥弄著試卷胡琴,拆開卷宗,一道道血字大題展露于身前!
葉北這個沒文化的鐵憨憨,已經沖到了這鬼怪面前!
手里的武寰大磚從上至下,將這鬼怪連帶胡琴一同拍進了二次元!
“——不要害我爹!”
偏廳中沖出一位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她神色驚慌,手里拿著一支筆,指著葉北后脊。
“放開我爹!”
葉北的舌頭還沒長回來呢,哪里顧得上答話。
他將武寰高高舉起!想要接著對手下害命惡靈施以磔刑!
砰——
筆中墨水好似子彈,噴射出鮮紅的焰光,這哪里是筆?分明是槍!
靈衣救了葉北一命……他后心中彈,有一個焦黑的彈坑,并無大礙。
葉北抓起身下這只鬼 物,看歐陽蓮的腦袋已經成了紙片,若是他再用武寰多砸上兩下,估計這家伙會完全蛻變成紙片人。
“有話好好說……”葉北正兒八經地說道,“上來就動手,你們這家子的待客之道文人風骨,都是白學了?”
他手中,歐陽蓮有氣無力,已經被武寰打掉了大半的鬼身。
院落中,母女倆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這陰陽師剝皮拆骨。
母女大聲喊道。
“放開我爸爸!”
“把我老公放下!”
葉北神色冷峻,將紙片人提到耳旁,“我拒絕……”
女兒怒道:“憑什么呀!你這個大壞蛋!”
“求求你了……把老公還給我……”歐陽蓮的妻子反而開始示弱,央求葉北饒了他們一家三口。
這位母親一步步往前走來,雙手互扣,苦口婆心地勸著。
“求求你了,放過我們吧……我們是無辜的,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
葉北將歐陽蓮的紙片腦袋按在地上,舉起武寰。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立馬送他上路。”
女人呆在原地,不敢往前一步。
葉北又問:“你的扇子呢?你的殺人利器呢?它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只要我松開這只紙片人,你就會毫無忌憚地把我切成碎片還有那邊那個小家伙……你手里的筆,也能殺人!”
被點破心思的歐陽之妻面露兇光,深深皺著眉頭,一步步退后。
女兒說:“喂!除靈師……”
母親說:“你想要什么?”
葉北望著門外,煤球和閨女都不敢進來。
他說:“我要你們的故事,要記錄你們的死因,如果可以,我想超度你們,順便收點錢。”
歐陽蓮的腦袋剛充了點氣,口中吐出一句。
“別告訴他!別說!不能說!”
立馬又叫葉北一磚拍扁!
“看來還不能說哦?說出來丟你們讀書人的臉哦?”葉北嬉笑道:“那該怎么辦呢?”
他咬破了右手拇指,用血在歐陽蓮的身上寫著字。
孟婆湯的超凡超度效果之下,這頭惡鬼正用紙片人的腦袋發出尖銳刺耳的慘嚎。
葉北寫出了二字。
“我說!我說……我……”女兒看不下去,她眼中有淚,歇斯底里地揮著筆桿,在門外甩出一把把帶血的墨。
“我想……我……我想考個好學校,爸爸是做題的老師,他把題都告訴了我……”
這幢老屋,是書香門第,規規矩矩左右對稱的設計。
母親則是眼中有怨,如血朱唇輕啟。
“他教了大半輩子的書……就做了這么一件錯事,每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買衡陰市一平方米的商品房……”
規規矩矩的教書先生,做了生平唯一一件不規矩的事。
——而這位惡妻,也不規矩,是個大嘴巴。
葉北眼神一滯,突然!
他的右臂叫數枚鋼刃扇骨射穿,釘在大堂的供臺上!釘進文曲星神官像的臉!
趁此良機,歐陽之妻策動扇布,蒙住武寰,卷走了葉北的武器。
“我們拜了一輩子文曲星……一運二命三風水,四靠陰德五讀書。”母女倆齊齊湊了上來,表情惡毒。
女兒瞪大了眼睛,淌下了血淚,她問:“為什么?爸爸的學生們?為什么要檢舉揭發他?為什么……我明明那么小心,考得不算太好,壓著分數線去的,可我每寫一個字,都像是一顆子彈,射進了爸爸的腦袋里?”
母親咄咄逼人:“為什么?我的老公教書育人這么多年……想給孩子一點特權都不行?是為什么吶?陰陽先生?我只想拿著題去換錢,那不是他寫的字嗎?難道他的字不配換到錢嗎!”
歐陽蓮的腦袋在慢慢復原,他憤恨又無力,惱羞成怒地罵道:“你們說的甚么東西!死了也要我身敗名裂不得安寧?!我一生光明磊落!受不得半點污名!我是個教書育人的老師!才不是什么泄題的罪犯!我教了六百多個學生啊……他們哪一個不是將我當父親看?工資有名聲重要嗎?有嗎?你們胡說八道些什么呀!”
歐陽蓮對于有辱書香門第之事,在死后都不肯去認。
葉北抬頭看去,房梁上的三炷香。
——正是三位惡客上吊自殺的尸體。
母親冷言冷語:“接受現實吧……老公,我們都死了。”
女兒更加冷漠:“對,爸爸,你只關心你的名聲。”
父親眼睛充血,一片通紅:“是你們逼我的……是你們逼我的啊!都是你們……如果不提考試,我們本來都過得好好的……”
葉北同學舉手發問。
“嫌我麻煩的話……你們先把家庭矛盾解決了畢竟家丑不外揚,我這個外人不方便聽……要不……我等會再來?”
一家三口齊齊瞪著葉北!
歐陽蓮喃喃道:“殺了他!”
女兒亮出了筆,滿臉的不情愿,有種病態的扭曲感。
“不!我不想殺人……我是被逼的!我真的是被逼的……就和我的考卷一樣……我明明有能力考過去,爸爸,為什么我這么倒霉!你說這是為什么呀!”
她抬起了手,筆桿中的紅光正在蓄積怨念。
母親手中多了一支鋼刃扇骨,同樣也有病態扭曲的憤怒。
“我受夠了……我受不了啦!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大字不識一個,怎么就進了你的家門呢?還以為讀書人能有幾個臭錢……和你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夏天熱了,想買臺空調,結果你就給我這么一把破扇子……什么古香古色?沒想到斯文是斯文了,最后落得這么個下場,死了還要被一千個一萬個人罵!我好恨!我好恨啊!”
歐陽蓮提起了胡琴,對葉北恨得牙癢癢。
“文字能傷人!文字能害人!文字能殺人!”
胡琴卷宗之中,是一張報紙——是報道這宗自殺案,還有泄題案的報紙。
是為人師表,背地泄題求財罪行敗露的證明。
是遭受辱罵,被輿論的文字活活逼死的慘劇。
提供試題答案罪——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但是,罪不至死。
——泄題日期,是幾個月前的高考。
——死亡日期,正是今天。
是文字和舌頭,殺死了他們。
是他們自己,殺死了他們。
也正因為煤球的特殊能力,讓這家子,受了。
葉北頹著身子,一言不發。
三頭惡鬼各使神通,逞兇之時——葉北猛然從供臺中牽動右臂,對舌尖輕輕一點。
白龍的靈力凍住了舌頭上的發芽嫩枝——緊接著,便是迎面射來的兩支鐵扇骨!
它們鉆進了葉北的左手腕骨之中,再難進一步。
最后便是筆尖射出的致命子彈!
鐺——
葉北以扇骨擋下了這枚彈丸。
它在房屋中彈跳,撞上柔韌的紙屋橫梁,劃過筆桿的圓潤紅漆,直直射進了歐陽蓮的腦袋。
三只惡鬼都是大驚失色。
葉北站了起來。
“jakpot(中頭獎)。”
他捏著撞擊子彈之后,高溫發紅的扇骨鋼皮。
右手的大拇指捏著這枚鮮紅的烙鐵,將拇指中的血肉都化作孟婆湯。
——恢復了行動能力之后。
他已經扔掉了最后一點同情心。
——宛如一位閻王判官,鬼魅無常。
“生前犯罪,死后也得贖罪,自殺是要下地獄受刑的呀而且,你們也不打算付錢,真是可怕的一家人。”
他用著倀鬼的身子,踩著輕靈的步伐,逐個扯著這一家人的頭發。
“你不及格!”
給父母的腦袋蓋上章。
“你也不及格!”
在女兒的臉上。
點了個贊!
“打回去,重新考!”
一分鐘后。
葉北收拾好儀容,走出大門。
他心情愉悅,和女兒打了個招呼。
葉北笑嘻嘻:“么么噠!~~”
閨女嫌棄:“你有點兇獸的樣子呀,丟人。”
葉北兇巴巴:“么么噠!——”
嬛婍沒眼去看,轉而進行道德層面的精神攻擊。
“你不是要伸張正義嗎?這一家子死得叫正義?”
葉北想了想,他抱住煤球,才懶得理那么多的爛賬。
“這種問題,還是留給專業的學者來回答吧。畢竟,我不是文人,我也沒參 加過高考。我不行,我不上。不過啊,說不定我要是沒輟學,沒走上除靈師這條路,早就變成學霸,造福人類成為高薪低風險帶假期的人生贏家了。”
“嘶……”嬛婍倒抽一口涼氣,不情不愿地跟著葉爸爸上了車,她感覺,葉北的弱點越來越少了。
葉北發動引擎,要去下一個靈災地點。
“我就奇怪一個事,明明讀了那么多書,為什么就是不會講道理呢?”
嬛婍剛想嘲諷老爹沒眼界,沒見識,大驚小怪的。
她突然臉色一變,看見葉爸爸的微妙眼神,她問,
“喂!你在暗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