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北是個念舊的人。
不論是他的老古董錄音機,還是少男時期的卡通風睡衣,他都舍不得丟。
只是,今夜遇見的白發姑娘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從腦海中的舊物里翻來找去,尋不到任何與之相關的線索。
凌晨三點,本該是入睡養肝的時間。
他坐在蘇星辰的酒店房間里,看著窗外高樓大廈的華彩霓虹。
貓主子趴在星辰的被子上,熟睡之時發出點點微鼾。
葉北則是在思索著蘇定春的來歷。
——許是以前干過的好事太多,偶然之間救了人家一命,想要以身相許了?
他這么想著,拿住手中的指甲鉗,將右臂上的指甲剪下,收進空瓶中。
——不對呀,我真的從來沒見過她,這蜂腰翹臀面泛桃花的辣妞,哪是我葉某人隨隨便便能忘記的?
右手的指甲快速生長,又被剪子一點點壓斷,如此循環往復,瓶子滿了,葉北也沒想到正確答案。
——肯定是仙人跳,這社會險惡得很,以前我只是物質貧窮,精神生活豐富得很,現在看上去和個暴發戶似的,能被壞人盯上也不奇怪。
葉北如此想著,將空瓶里的碎指甲倒進電水壺,煮了一遍,做好消毒。把這些原材料和普洱茶一同混在一塊,用胡椒瓶的研磨器磨成粉狀,用紗布網兜包得殷實,做成茶包。
他往取來兩個茶杯,用這忘憂普洱沖泡出兩杯熱氣騰騰的鮮茶,自己先嘗了一口。
清冽新鮮的茶湯淌過喉舌,葉北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腦中關于行州之行的陰郁回憶也漸漸淡了。
——這法子有效。
他端著茶盞,細細思考著腦海中的白發女人。
對方的情緒不會有假,那是一種闊別重逢的欣喜與狂熱,葉北聞起來,是鮮甜的香味。
“可我確實沒見過她呀。難道是以前,我某天想不開了,自己給自己灌了一碗孟婆湯嗎?”
他自言自語,搖了搖頭。
要葉先生的性子,是決計不會干這種傻事的。
暫且不去想這些旁捎末節,葉北拿起手機掐著時間,尋思著小領導也該回來了。
他端起茶盞站在酒店房間門前,靜靜地等候著。
不過十分鐘,蘇星辰敲門。
葉北立馬打開門鎖,面如春風,向領導獻殷情。
“您可算回來咯,要先喝茶還是先洗澡?”
蘇星辰臉頰泛紅兩眼發直,像是喝高了,搖搖晃晃地進了門。
“謝謝,這么貼心呀?”星辰接走葉北手里的茶盞,感受著茶杯的溫度,眼中閃過點點異色,“還是溫的?剛剛好?”
葉北笑道:“馬屁得這么拍才夠勁呀。”
蘇星辰讓酒精燒干了身體的水分,一口忘憂茶飲下,整個人清爽了不少,打了個長嗝,將酒氣都排出體外。
他舒心地打著哈欠,兩眼原本一片混沌,霎時變得清明。
聽小領導問:“有事相求?”
“對。”葉北正兒八經地問道:“我能睡這嘛?”
蘇星辰看著一張大床,微微瞇著眼睛,總覺得哪里不對。
“你偷偷拿了我房卡,我還以為你帶著那白發妞回來逍遙了,結果沒想到……居然是想睡我?”
“哪兒能呀!”葉北揮揮手,作淘氣狀:“你訂的酒店一千二一夜!我可住不起,來蹭張地毯不過分吧?”
“可以是可以……只是……”蘇星辰脫下工作服和鞋,衣服里的裝備玎珰作響,“你還有事兒要和我說吧?”
葉北坐回了窗戶邊,搓著手一副興奮的樣子。
“對,還有幾件事要問你。”
蘇星辰眉頭一挑,穿著襯衫短褲坐到葉北身邊。
“美惠子?”
葉北:“這是第一件事。”
“嗯……”蘇星辰摸著下巴,謹言慎行,態度端正:“她用過妖刀,會送到天樞觀察一段時間,目前沒有直接證據能證明她是文物失竊案的主要嫌疑人,而且還配合警方追回了贓物,在督察院的公正判決下,應該能有個比較穩妥的處置辦法,最好是母子平安,團團圓圓。我一直都推崇法不容情,這點你應該明白,要我讓步是不可能的事。”
葉北抱拳:“領導話已至此,我明白了。”
“第二件事呢?”蘇星辰問。
“今天夜里,我遇見的打工妹,她說她見過我,領導你也看過那白毛女,是蘭花夫人嗎?”葉北問。
蘇星辰立馬否認道:“不可能,屋子里一打荷槍實彈的武裝組組員,大部分都擁有察覺靈災的能力,還有兩個情報人員,她有這膽量,早就變成天樞的螳螂標本了。”
“她的話不像是假的,我能聞到她的情感。”
“喔,那可能是你高中時代的桃花債吧?”
“我壓根就沒上過高中,除了農大圖書館以外,陳小五算我半個文化課老師。”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咯。”星辰戳了戳葉北的脊梁骨:“她一見鐘情啦,對你有意思。”
“別開玩笑啦……”葉北皺眉嫌棄道:“干我們這行的,最怕兒女情長,肉身的創口可以用時間來抹平,我有一副不死之身,只差一顆強壯到沒有弱點的鋼鐵直男心臟。”
蘇星辰拍手問道:“呵……大情圣?這就是你無責任調戲女鬼的理由?不用負責咯?不用害怕被敵人利用咯?”
“人家都變成鬼了,在投胎之前開開心心嘗嘗被男人哄著夸著呵護著的滋味,有什么不好的?至于弱點被利用啊……
……說實話,現在要是有個妖怪綁了我家奶茶店里的哪個小妹,要來要挾我,我都感覺十分棘手。只能找你們天機科員里的談判專家幫忙了。”葉北捂著腦袋,十分糾結:“如果我未來女朋友非常能打,又不會隨隨便便中圈套,那我一定愛死她了,所以,我覺得自己還是當個獨行俠比較好。”
“然后……你這實力單身的原因?”蘇星辰自問自答:“讓我英明神武的大腦運轉一下……
以前你窮得叮當響,有上頓沒下頓,拉上姑娘一塊受苦,心里過意不去。
后來你成了除靈師,有一天沒一天地過,能看見第二天的太陽都算走運,更別提親事啦。
前陣子你不生不死的,還是個貓奴,對窮奇估計都比對女朋友好,心性也越來越薄涼。”
葉北嘀咕著:“你這么厲害怎么不去當心理醫生呀。”
蘇星辰伸了個懶腰,拍了拍同僚的肩。
“放心啦,小伙子,你給我灌了那么多心靈雞湯,我能感受到你心中的能量,老潘說,你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葉北再抱拳:“謬贊,說起來為啥潘哥不讓我知道真名啊?”
“他原來叫潘達,是媽媽取的名字,他不滿意,老爹又給他換了一個,叫潘小娟,我尋思老師這還不如不改呢。”
葉北:“我覺得你還是不告訴我比較好,怕下次見著潘哥的時候我會忍不住笑出聲。”
蘇星辰捂著嘴,差點把茶給噴出去。“別提了,你就是擔心后院起火嘛,我明天去問問武裝組有沒有合適的姐姐妹妹,給你安排安排相親的事兒。”
“領導英明~料事如神,體察民情觀察入微。”葉北一個彩虹屁放出去,蘇星辰聽得都覺得肉麻。
“還有其他事兒嗎?”星辰問。
“哦……節日之后,我能調去其他部門嗎?”葉北問道。
蘇星辰想了想,他觀察著葉北的神態,就像是在權衡利弊,思考得失。
“你不想砍妖怪了?”
葉北連忙變了張臉,他做嬉笑之態,好聲好氣地答道。
“我覺得我還沒準備好,就像是這一次,我很難融入你們武裝組的編制里,聽你們的結案報告里還把如一禪師批了一頓,我也知道,像我們這種獨來獨往的人,要配合荷槍實彈的武裝組員一塊行動實在太難了,稍有不慎就會像禪師那樣,跳出來堵隊友的槍口,只會幫倒忙。”
蘇星辰表情漸冷:“還有呢?”
葉北接著說道:“喬木,他是七殺組的,你們認識?”
蘇星辰眨了眨眼,仿佛不太能理解葉北轉移話題的用意,索性跟著葉北的話頭應道:“是,我們從小一塊長大。比較GAY的說法,是青梅竹馬。”
“請小心。”葉北珍而重之地囑咐道:“請提防這個人,我在他身上聞到了很奇怪的味道。”
蘇星辰臉色一變,心中生疑。
葉北在漁家酒樓醒來時,和喬木第一次接觸的那一刻,他嗅到對方心中深深的敵意與厭惡。
一開始葉北以為喬木只是個有潔癖的普通人,對倀鬼的特殊身份戴著有色眼鏡而已。
再后來,到了澄陽湖的酒家,在飯桌上,這種感覺已經消退大半,但葉北依然能從此人身上嗅見非常非常奇怪的味道,后來仔細回想,在自己昏迷的時間里,貓主子離這位喬木探員靠得最近。
要細說對方身上的味道......
是隱藏極深匿于香甜的喜悅之下,有一股濃濃的惡臭,仿佛死尸的臭味。
要葉北形容比喻起來,就像是一顆長勢極好的桃樹,枝繁葉茂果子鮮甜,可培育樹木的土壤里,埋著成千上萬的尸首。
“我明白了。還有嗎?”蘇星辰的態度轉冷。
“和我說說這次文物失竊案的案情吧。”葉北給蘇星辰的茶杯續上水,“我一路上除了補課就是砍人,像個殺鬼機器,你也知道,我以前是給鬼供茶的引路人,見到的大多是受害者,現在遇上的都是加害人。我對他們的故事很感興趣。”
蘇星辰掏出了速記本,此次幾位主要嫌疑人中,小野盛玄有寫手札記錄的習慣,蘇星辰能從這些物證里拼湊出一個略微完整的來龍去脈。
他給葉北講了個很簡單的故事。
早在二十年前,小野盛玄接過家族傳下的道場,開始傳劍授課。
其實盛玄此人早就淡了習劍的心思,只是父親的亡靈一度不肯前往三途川,留在現世監督兒子傳劍,讓盛玄不厭其煩。
一人一鬼有約,除非道場一個學生都沒了,否則盛玄不得荒廢對劍道的研習,如有違約,亡父的鬼魂將會詛咒兒子不得好死。
十五年前,小野盛玄收緒方美惠子為徒,隨著館場門徒生意日漸蕭瑟,盛玄也盼著美惠子能早早退學,但美惠子是個劍癡,對于習劍之事,態度比道場主還要堅定。
盛玄從美惠子口中得知了妖刀的傳說,起了邪念——他想以奪魂劍收走亡父的魂魄,要用移魂劍獲得長生,若有分魂劍作為底牌,更是可以與妖邪打交道,于是和黃泉坊主提前簽了命契。
小野盛玄向美惠子求愛成功之后,與妻子誕有一子,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后。
他通過移魂劍的傳聞還有鱟魚妖的幫助,主動尋到了武田太郎,是一位用妖刀活了四百多年的戰國武將,這位武將曾經被稱作甲裴之虎,驍勇善戰,生前惡名遠揚,殺子逐父,叔侄亂倫,只為了權謀和利益。
兩只半妖心中各有各的算盤,各有各的想法,在計劃即將成功的最后一步……卻沒想到,美惠子帶著移魂劍和兒子逃了。
故事講完了。
蘇星辰的描述簡單直白,生怕葉北聽不懂似的,也沒打算站在故事中三人的角度去評判好壞。
“聽完了,什么感受?”
“多謝!聽起來全是把人當工具的工具人故事啊,父親是兒子的工具,兒子是父親的工具,妻子是丈夫的工具,雇主是雇傭者的工具。”葉北喝下忘憂茶,把這些血親反目夫妻成仇的負能量橋段,暫且拋之腦后。
“我沒什么想問的了。領導,調崗的事……”
“明白。”蘇星辰笑道:“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職位,但是……武裝組組員的工作證我們不會收回,該有武裝配給也會繼續發放。”
葉北琢磨著……
小領導的意思是?調職可以,但是還得負責一部分砍人的工作?
星辰為葉北解釋道:“武鳴也和你提過一樣的要求,他原先是七殺組發證,后來主動要求調職到特別行動組,他和你有一樣的煩惱,都是很單純的小伙子。”
“嘿嘿……”葉北笑道:“哎喲!~不要這么夸我嘛,我會驕傲的!”
“除了你比較不要臉以外,你們的共同點還是挺多的。”蘇星辰接著說道:“你會調回特別行動組,但是全天樞十四個主要部門和八十余個次要部門,隨時都有可能會給你發臨時任務,你會時而閑下來,時而忙如狗,你確定要這么做嗎?”
葉北笑嘻嘻地回了個大拇指。
“沒問題!”
蘇星辰搖晃著茶杯:“還有啊,你這忘憂茶續杯之后,我怎么覺得沒效果了?”
“唔...”葉北尷尬地笑道:“這次我換了手法,用茶包茶粉泡出來的,肯定會變淡的啦。”
蘇星辰也沒多問,他站起身,脫了襯衫,全身上下只剩一條短褲,開始做柔軟操,這是他入睡之前的習慣。
葉北看得心驚——
——星辰的前胸后背,有各種各樣的傷疤。
燒傷燙傷、刀傷子彈傷,后脊的肋骨有一塊永久錯位,微微凹了進去,這些傷口幾乎遍布小領導全身上下。
“看什么看?沒見過型男啊?”星辰罵了一句。
葉北一言不發,也脫了衣服,跟著領導開始做操,回想起蘇星辰所屬的天機,還有他的裝備,心中默默琢磨著一個令人嘆服的事實——
——蘇星辰,這位凡人,很可能在每個系科都待過,而且干的都是實事,是個沒有靈視,卻執意要和妖魔鬼怪作對的狠厲人。
兩個大男人睡在一間房里,到了第二天早上,葉北執意要求之下,他提前搭上了返程高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