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娘娘的耳朵顫了那么幾下，像是護院犬發現了陌生人那樣。
它睜開一只眼，面露疑惑，不過立馬又閉上了，繼續歇息。
再看另一頭。
父女倆同步率極高，都叼著香煙形棒棒糖。
他們坐在沙發上，正在討論著如何為人的大命題。
咚咚咚——
葉爸爸聽見敲門聲，動身去開門，果不其然——
——是天馬系科的物流小哥哥。
不過，眼前的小哥看起來形色拘謹，面容中透著點新手上路時的緊張之意。
“哎，是倀鬼葉先生嗎？”小哥問。
葉北點點頭，仔仔細細嗅了嗅他的味道。
是緊張和不安。
自從葉北成為人夫人父之后。
不光是嬛婍——
——葉爸爸的心態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從一個風騷的男人，變成了成熟穩重處處警惕又不失風騷的一家之主。
自然會對闖入生活里的陌生人做提防。
不等他多想。小哥將身后兩個大箱子拖進門廊，朝葉北敬了個禮。
“葉先生，這里是總署給你發放的配給，還天壽系科托天同給窮奇準備的東西。”
說完這些，小哥不自覺地往門內瞅了一眼，看見坐在沙發上啃蘋果的粉發姑娘，內心難以平靜。
就好像難以說服自己，要慢慢接受兇獸變成萌娘的事實。
葉北拍了拍小哥肩，握著這快遞員的肩頭，將對方推出門廊之外。
“還有事嗎？這些東西安全嗎？我的閨女脾氣暴躁，我怕她拿著兇器往人身上使喚。”
“都很安全！我們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小哥尷尬地笑著，朝門內指指點點，
“呃……我沒見過它，我只聽過它和葉先生的事跡，一時好奇，對了，總署要我帶張照片回去，您看……”
“恐怕不是你的任務內容吧？”葉爸爸臉色漸冷，他嗅到了更多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一開始還很實誠。
最后那幾句話，有所隱瞞，另有所圖，帶著一點點桃色的欲望之意。
——這小子對閨女有意思？
葉北低頭去瞅這小哥的證件。
沒有任何問題，編號很新，入職時間也很新。
“哎……”小哥哥給葉北賠笑：“我看它現在長得那么漂亮啦，說出來有點冒犯，拍照做個留念行嗎？”
說罷，小哥瞅見葉北嘴上的“香煙”，
小哥十分懂事地從口袋里掏出一盒衡陰本地出產的黑沙煙來，抽出一支，要遞給葉北。
“不必了。”葉北亮出棒棒糖的真身，“至于拍照……閨女？”
他向身后喊道，
“閨女？拍照嘛？”
嬛婍想了想，“我也要學這個？”
葉北笑瞇瞇地和閨女解釋：“對啊，照片也是生活中很重要的道具。”
他此時此刻心系嬛婍的身心健康，依然在為閨女的成長保駕護航。
“它是很厲害的法器，
如果按照截教里邊的教義來說，
大衍之數四十有九，取其一而成道。
照片能記錄截取時光長河中的一瞬間，
就像是你見著這張小桌會迷惘，會不知所措一樣，
你在懷念獸身，
懷念仰望著它時的那種感覺，所以……”
嬛婍撇撇嘴：“行了行了！我明白了！”
她跑到小哥面前，身形又縮了一圈，抓過小哥手里的手機，在葉爸爸的指導下，拍了一張角度慘不忍睹，兇巴巴的照片。
小哥笑嘻嘻地收了手機，“哎！謝謝！謝謝啊！”
葉北還不忘給女兒做青春期時的教育。
“記得，要是有人找你這么要照片，我倆可以視情況干壞事，要是他敢對你動手動腳，那完全可以還手。
比如絆他腿，搗他鳥蛋，
捅他的車胎，打電話叫警察。
在他寫稿子的時候拉他電閘。”
天馬物流的小哥笑容僵在臉上，
“我不是那種人！我沒有想那些事。”
葉北又去聞了聞，從小哥身上透出一股正直的清爽感。
他應道：“這位哥哥是同僚，暫時不提，”
轉而對女兒說，
“但是阿嬛，你要曉得，女人的一生里，
有許許多多時間，都在保護自己，
在自尊自愛中，才能收獲幸福，
照片不光是道具，還能當做武器。
能傷人，能殺人。”
葉北的眼神一變，
他面對女兒面色如沐春風，
面對小哥眼神似寒冽冰刀。
他對同僚說：“辛苦了，該走了吧？”
“唔……”天樞的同僚有些害怕，不過他還有話說，見他收了輕浮的態度，認真給葉北解釋著，
“葉先生！抱歉，我剛才有點緊張，都忘了給你交代任務相關的事情了，我是個新手，啊……不好意思啦。”
葉北揮揮手，叫閨女回客廳沙發上好好呆著。
聽小哥將事情理明白，
“天樞給你發了一份和我們系科有關的臨時任務……”
葉北嗅著氣味，沒有異常。
小哥接著說：“你要幫咱們送快遞，任務委托書上會有詳盡的說明，最近發生了一起天馬系科鬧出來的靈災，大家都是緊張兮兮的……所以……”
葉北打斷，語言簡練扼要：“任務說明書里有嗎？有的話，就不用你來轉述了。”
小哥被這男人雷厲風行的作風鎮住，
——是壓力，好強的壓迫感。
——就像是猛獸在驅逐敵人。
小哥識趣地應著，話鋒一轉：“哦……我還是先走吧，干咱們這行的，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以后也難得重逢！
有緣……”
“不。”
葉北又一次打斷了小哥的話，
他徹底變了臉，笑嘻嘻地說，
“在這等我，我去給你拿點茶。
你一路上也辛苦了，
我記得兄弟們都喜歡我的茶。”
小哥猶豫了一會，但沒有理由，也無法拒絕葉先生的好意，
臉上有些許受寵若驚的意思，他應道：“行。”
但是——
小哥看葉北匆匆跑去廚房，
不是餐廳，也不是冰箱。
小哥臉上的驚訝——徹底變成了震驚。
他意識到了什么，眼神變了又變。
——房內。
葉北可以確定的是，這位天馬系科的同僚——除了要照片時說了一些謊話，這小哥嘴里蹦出來的其他信息，都沒有謊言的味道，突出一個坦率。
——但是疑點很多，多到讓葉北心慌。
因為以前，窮奇身體力行，用一次次教訓指導過葉北——
——想要欺騙一個人，有時并不需要謊言。
客廳里的白狐貍不曉得發生了什么，單看丈夫匆匆從廚房里走出，
他的手中拿著一罐滾燙的熱湯，把手掌都燙紅了。
這可不是什么忘憂茶，是孟婆湯。
在幾個呼吸之間，葉北又用靈力將它冷卻下來。
狐仙娘娘也察覺到了什么，它往葉北的臥房去，準備去拿武寰。
——門外。
小哥一步步后退，一點點提防。
葉北走上前去，將孟婆湯解開蓋，遞了過去。
小哥笑嘻嘻地拒收禮物，額頭冒著冷汗。
“不用了……太客氣了！”
葉北冷冷說道：“我的同僚，大多都稱呼我為——葉北探員。”
小哥又辯解道：“我是衡陰本地人呀，聽過茶先生的名字！這樣叫很親切！”
葉北又說：“你看起來像個新手……”
“對對對！是最近才上崗！”小哥一拍手，給葉北解釋著。
“但是……為什么不肯接我的茶呢？”葉北話鋒一轉：“我又沒有要你立馬就喝給我看，你瞧——”
他將蓋子蓋了回去，鐵罐滴水不漏，故作俏皮地問道：“帶著走也行呀？”
小哥牙關緊咬，面露慍色。
吐出一句：“葉先生，你越來越難對付了……”
葉北擰著眉，面容肅穆。
他看著眼前的“人類”，擲地有聲，一字一句地問。
“你給我好好解釋解釋，
么叫難得重逢？
什么叫有緣再見？
葉先生？!”
——物流小哥退到了大榕樹下。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決絕。
氣氛跌到冰點，能從空氣中嗅見火藥味。
針鋒相對不死不休的味道！
又聽屋內傳來小七的一聲吶喊。
“阿北！接著！”
武寰帶著網兜甩到葉北手中，緊接著是雷風恒打著旋，凌空飛來——
——葉北接槍，抬手爆射！
砰——
物流小哥腦門中彈，身子撞在樹上，
原本這種除靈彈頭對人類沒有什么威脅，
但在此處效果拔群！
在樹干身上開出一朵粉紅的“花”來。
頭顱在滅靈彈的威能下——
——裂做無數粉色肉片，卻不見一滴血。
他在變形，在復原。
——他？她！
她是蘭花螳螂!
葉北甩出飛錘，將這妖怪打進了樹里！
揭開鐵罐，將孟婆湯狠狠潑去！
噗嗤——
然后沒了聲息，
一只只小螳螂化作了純粹的靈體。
沒等蘭馥秋完成蛻變，她堪比小魔仙魔法少女還要長的變身前搖，讓她的妖身化作了一縷青煙。
死了嗎？
這禍害死了嗎？
“不對勁……”
葉北捂著腦袋，
“你在想什么？蘭馥秋？”
潘哥說過，蘭馥秋是整個天機系科的頭號大敵。
她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她也不會隨隨便便，再次出現在葉北的生活里。
此時此刻，葉北感受不到半點勝利的喜悅。
他當機立斷，從房里掏出了白形代。
他剜下榕樹樹皮，撕開她留下的衣物，將這些涂上雙面膠，貼上小紙人，全都撒了出去。
“嘶……”葉北臉色嚴峻，倒抽一口涼氣。
小紙人這回根本就沒動，坐在原地摸魚偷懶。
還有幾個染了孟婆湯，開始呼呼大睡。
葉北思考著蘭馥秋的下落。
——真的死了嗎？
——還是距離太遠了？
——已經逃出索敵范圍了？
——不，她一定還在某處看著我!等著我！
如此低級的馬腳，語言的常識性錯誤——蘭馥秋絕對沒蠢到這個地步。
葉北看見了蘭馥秋的手機，手機的壁紙，已經換成了嬛婍。
他使著硬塑卡片開鎖的小把戲，解開了手機的指紋鎖。
翻弄著手機，他想看看通話記錄和短信。
——通話記錄非常非常干凈，除了和天樞的工作通訊以外，沒有任何可疑痕跡。
——短信記錄卻很奇怪，沒有一條短信，甚至服務商的話費通知都刪掉了。
不過萬幸的是，
他在草稿箱里，發現了一條信息。
也是蘭花夫人特地留給葉北的信息。
小北。
你見到這一條信息時，代表我已經死了。
不管怎么樣，我一直都在試著幫你。
從天樞，我得到了你的消息，一時心急，沒做什么完全的準備，就想來看看你。
可能這是我與你的最后一面。
如果你真的看見它了。
代表我與你的關系，已經毫無回轉的余地。
你殺死了蘭馥秋，殺死了蘭花螳螂。
而我，無怨無悔。
這就是你的命吧。
這也是我的命。
——這就是命。
葉北的臉色是越來越差，
“嘁……你在騙鬼。”
小七湊了上來，她能隱隱感覺到丈夫的不安。
“阿北，怎么了？”
葉北坦然將蘭馥秋之事，從頭到尾盡數告知。
這故事一說，就說了整整半個小時。
葉北還給天樞總署做了詳實的報告。
小七有玉樹在天樞做化身，自然是知道蘭花螳螂的存在。
夫妻倆看著門廊外的兩個大箱子——蘭花夫人作為考官，新的試題，已經擺在眼前。
嬛婍則是百無聊賴，翻開老爸的手機，正準備繼續肝手游活動。
隨開QQ頁，兩條新的陌生信息讓她炸毛。
先是邀請——
江江江邀請您加入臨時討論組飆車圣地四兇地鐵一號線——
——然后是私聊，是個一級新號。
陌生人江江江：嘿！嬛妹，在嗎？KKP？
嬛婍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
她偷偷看了看父親的表情。
地上的蘋果皮，手邊的刀。
一張兇巴巴的自拍照。
還有更多的，更多的。
生活里的點點滴滴。
葉爸爸和她說過。
——女人要好好保護自己。
她吞著唾沫，將消息都刪了。
某處小庫房，陰暗的地下室里。
地上躺著十來具成年男性的尸體。
大多已經成了枯骨，一點肉都不剩了。
還有幾個可憐蟲，身上附著密密麻麻的蟲子，是散發著點點熒光的螳螂。
等其中一部分螳螂吃干抹凈，從肥碩的腹部產下卵，變成新的妖身，新的個體。
它們匯為一身，化作蘭馥秋的模樣。
“啊……”
她輕聲呻吟，面露憾色。
細細道來，“小北做出了選擇。”
庫房的另一頭，陰影之中。
坐著一頭巨物。
看不清它的模樣，看不見它的軀體。
只看見一臺手機，正發出微微熒光。
“嬛婍沒理我哦，蘭花。”
蘭馥秋舒筋活絡，伸展著腰肢，在適應新的身體。
就如她的進攻型擬態一樣——
——言語中也透露著致命的溫柔。
“沒關系，只要小北發現了我，目的就達到了，
有時候，想要騙一個人，不需要謊言也能做到。”
巨物的聲音甕實，如古鐘長鳴。
它問：“嬛婍沒理我哦！”
蘭花夫人朱唇輕啟，亮出一身漂亮的粉旗袍，做著奴婢的禮。
“這是小北的命，也是我的命。
若有命無運，要另辟蹊徑。”
巨物還是問：“嬛妹！大胸長腿的嬛妹！沒理我！——”
蘭花夫人不管不顧，揮了揮手，要和巨物講道講理。
她一路往地下室出口走，
身姿步履，娉婷裊緲。
她的玲瓏嬌軀，像是染血美玉。
她嘴里的倔強，卻如戰陣刀兵。
“命里有時終須有——
——命里無時要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