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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老無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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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葉北這個人,給陳小五的印象是非常清晰明朗的。

  這位陰陽先生十八歲時,在市婦幼保健院門口撿到了一只小奶狗,是雪納瑞,毛茸茸的,很可愛的樣子。

  那是一個大冬天,在第二天早上,它又凍又餓,死在葉北的懷里,小葉北抱著它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帶著它的尸體,頂著雪,兩只手凍得發紅,敲開了紙扎鋪先生的大門。

  他的身子在紙扎鋪門前被風雪刮得東搖西晃,吐出一口口白霧,凍得牙齒打架,耳垂生瘡。

  要問這大男孩有什么想不開的?

  陳小五當時看見……

  小葉北扯著金發大哥哥的衣袂,眼睛閃著淚花,將幼犬用圍巾包得嚴嚴實實。

  他想給這只小狗做個墓。因為他的雙親剛過身,遇見這位新朋友時,大男孩覺得,它和自己很像——沒人知道,也沒人照顧,更沒人疼愛。

  陳小五拿上了鏟子,他二十三歲。

  小葉北抱著兩雙防水膠鞋,提著大塑料袋,袋子里是幼犬的尸體,他十八歲。

  兩人去了郊外,選了一顆比較顯眼的樹,將小狗埋下。

  冰天雪地里,小葉北囑咐著。

  “要挖深一點。”

  小五不解:“有什么含義嗎?”

  小葉北說:“冬天我要是沒食吃,像它一樣要餓死了,就可以挖它出來煮了,埋得深一點,不會被野獸刨開泥,偷偷叼走。”

  陳小五不知道如何去應葉北這句,這個孩子的內心世界千奇百怪,

  “那你為啥不扔冰箱呢?”

  小葉北又說:“因為它死了。死的東西就應該去陰間,這是不能忽略的儀式。”

  陳小五當時覺得這大男孩執拗得有些可愛。

  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踩著及膝深的雪挖著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小五問:“小北啊,你見過鬼,也見過尸體嗎?”

  “見過很多,有的過路客會讓我去尋找他們的尸首,尸首上如果有錢,就當做報酬,然后我會報案,叫警察來處理這些事。”小葉北答。

  小五:“你說,尸體入了土,會變成什么呢?”

  小葉北說:“如果沒被我吃掉的話,會變成泥巴,變成養分,變成草,變成花,變成藤蔓和大樹,變成果子,再被我吃掉,然后我也會老,會死,然后會被別的東西吃掉。”

  陳小五看著那個大男孩,他藍汪汪的眸子里透著一種異樣的驚訝,因為小葉北正以樸素的口吻,說著屬于普通人的“天人合一”。

  陳小五心情復雜,他和葉北說。

  “你應該更灑脫,更開朗一點。實在不行,可以來我這邊,我會將你當做養子。”

  “你應該更灑脫,更開朗一點。實在不行,可以來我這邊,我會把你當親生的。”葉北跟在小五身側,和氣喘吁吁的運動員吹著耳旁風。

  “我倒是覺著你小時候可愛得多,沒想到你小子現在不光是灑脫開朗,已經朝著放蕩不羈恬不知恥而去……呼……哈……呼。”

  陳小五喘著粗氣,帶著身后四十來位老干部一路沖下斜坡拗口,往籃球場去。

  葉北緊跟其后,他低頭看著羅盤手表上的指針,靈災等級指向吉,也生怕這情報員新人出了什么岔子,在對小五哥的體能做著測試。

  聽他驚嘆:“老當益壯啊,二十九了還這么有精神。”

  “艸!”陳小五快步走下扶梯,帶著老干部們進了籃球場,準備從另一側繞上馬路。

  “二十九就老了!我都知道你這成語用的不對!”

  葉北拄著欄桿,看陳小五跑了一圈又一圈。

  “沒錯呀,我現在出門都讓零零后叫大爺了,只要是九五后一律作阿姨叔叔喊,你二十九歲稱老當益壯有錯嗎?”

  “你就這么看著呀?”小五哥跑了一個來小時,口干舌燥頭暈目眩,繞著老干所整整轉了好幾個來回,“這群老臘肉哪里有恢復正常的兆頭?我倒是覺得他們越走越快了!”

  “是你跑不動了,自己跑得慢別怪對手太強。”葉北答道,也看見老干部嘴里的獠牙沒有半點消退的意思。

  五哥邊跑邊喘:“你還跟我貧嘴呢!救命啊!實在不行我就報警了!”

  葉北捂著下巴,低頭沉思的模樣,像是在考慮解決辦法。

  ——呼叫支援?

  天樞武裝組的砍人老哥來了現場,估計這群阿僵哥沒一個能留得下全尸,說起來還得讓委托人把賬結清了,要不到錢可怎么辦?

  上次就麻煩了一回蘇星辰,看星辰走得匆忙,這次能不能請來都是個問題。

  葉北打消了動用天樞武力的想法,不能老是靠他們呀。

  見五哥跑得累了,葉北找準小五繞圈的空檔,抓著小五扛上肩,一路往美怡療養院而去。

  等葉北帶著小五回到卡車旁,他先是將小五扔上車頂,自己跟著跳了上來。

  阿僵哥圍在車下,腰肌勞損椎間盤突出一類老年病讓他們的身體變得笨拙遲緩,根本就爬不上來。

  小五累得趴在車頂上一動不動,只知道喘氣,仰面朝天,看著滿天的星星,眼睛里快冒出重影了。

  葉北將陳小五的防毒面具和防彈鋼盔給揭開,仔細檢查著小五哥外露的皮膚組織,確定沒有抓撓的傷痕。

  葉北說:“你等著,我出去一會兒。”

  小五急道:“你去哪兒?!”

  “去超市。”葉北說罷,跳下車,使著倀鬼輕捷無常的身法,一溜煙跑了。

  不過五分鐘,葉北跑了個來回。

  他回來時手中捧著一籃大棗,還有兩瓶開過罐的紅牛。

  “來,喝。”葉北將特調紅牛功能飲料型忘憂茶遞向陳小五。

  小五哥咕咚咕咚喝了個干凈,兩眼越來越亮,像是將剛才的糟糕回憶都忘了。

  “哇……葉哥,你這茶真的神了!喝完心情都變好了。”

  “嘿……”葉北叫陳小五夸得有些難為情,且不說這洗手水的事兒,他放下大棗籃子,和陳小五說:“都吃了,棗核放在小籮筐里。”

  陳小五明白,葉北是想用棗核種子內蘊的陽氣,來幫這群老干部松松骨頭。

  兩人坐在車頂上,嗑著大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開了。

  陳小五問:“小北啊,你為啥不直接用桃木劍一個個劈了?”

  葉北指:“你看看他們。”

  小五聞聲看去,車下的阿僵哥們依然保持著奇異扭曲的動作,重復著生前的工作。

  葉北咬開大棗,舌尖的味蕾傳來沁人的甜味。

  他說:“這里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看著它長大,阿媽以前帶著我搭船過河賣檳榔,后來玉明江上架了三座大橋,她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記得老爹是個很疼老婆的人,他喜歡給阿媽買衣服,每一次家里添置新衣的時候,都像是過年一樣開心。”

  “我也和爹媽去過鄉下,我的舅爺和我說,稻田插秧農忙的時候非常苦,現在小葉子不用去嘗那種苦頭了,因為有拖拉機,能省下不少人工。”

  小五:“這……你有好好聽我說話嘛?”

  葉北笑了。

  那種笑容陳小五很難去形容,他很少見到葉北笑得那么開朗。

  “很多人在二十五歲時就已經死了。”葉北淡淡地著講述自己的故事:“但他們的肉身會活得很久很久。”

  他抓起一枚棗核,射進尸群中某個阿僵哥的嘴里,卡在喉骨中。

  看那阿僵哥本來手中握著一枚大號扳手,是從車輛的工具箱里翻出來的,他拿著扳手對著卡車敲敲打打,像是在巡檢車輛的工作狀態,棗核入體瞬間,身子猛然定住。

  葉北拍了拍小五的肩。

  “他們的年少詩情,很多時候都在二十五歲戛然而止,接著投身造福于廣大人民群眾的勞動當中,在幾十年前,在設備落后效率低下的流水線上,在沒有完善的安防保護措施的施工地里,在一次次機械的打卡聲中,變成一具具行尸走肉,變得技藝精湛,大腦空白時也能用肌肉記住該干的活和要做的事。”

  小五細細品著茶先生說的話。

  葉北又說道。

  “我小時候最佩服的,就是擇一業從一生的匠人,你要問我為啥不拿把破木劍去削了這些老哥哥們……因為我尊老愛幼呀。”

  葉北喃喃道,指著身后靈堂里的遺像。

  “他們忘記了自己的死期。還給做按摩的高正國老哥立了靈堂,寫著老友。”

  “有逾百歲的高齡,兒女估計已經有不少過世了,一個個穿著工裝,鮮有老姐姐穿著花哨的唐裝,身上也沒有手機,往外不過一公里的路就是熱鬧的文明社會,說起來我剛才買個棗子都要支付享折扣,你說這群老干部不變成僵尸......”

  “該怎么活下去呢?”

  陳小五咬著棗子,嘴巴動得越來越快,迫不及待想給茶先生遞“彈藥”。

  葉北一打一個準,中了棗核的阿僵哥有的定在原地,有的已經倒下了,身體終于明白歲月不饒人,開始風化成沙,從中鉆出來迷茫的靈體,不等葉北去送,自己就往地下鉆。

  “我現在過得這么舒坦……能在這座五線小城里混吃等死,用著WIFI點外賣,吃著火鍋唱著歌,可全仰仗這些爺爺奶奶呀。”

  看車下的尸群大多成了散沙,還有幾個僵立不倒的倔強老哥,仿佛舍不得這美麗人間,舍不得外邊遙不可及卻近在咫尺的花花世界,想要再活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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