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體的狀態很奇妙。
人死后,靈體脫離了肉身的桎梏,就像是水離開了容器,會跟隨情緒化作各種各樣的形體。
絕大部分死于非命的靈,都是死亡時的狀態——因為此時大腦的情感是最強烈的。
在臨死之時,人體還會刺激腎上腺速分泌,進入極度興奮狀態,生殖系統也會嘗試將遺傳信息留在人世間,此類例子比比皆是。
加之心中彌留的不甘、憤怒、怨恨、痛苦與悲傷被無限放大,在死亡瞬態降臨,靈魂離體之時,也會去取那萬分之一秒的形體,作為靈體來度過陰間的陰壽。
此時此刻,葉北看見的人皮地毯,就是這一家人在經歷死亡瞬間時,所用的肉身。
“看夠了嗎?叔叔。”
葉北聞聲望去,小男孩正坐在床沿,整個身體輕飄飄的樣子,神情透著怨毒。
“當然沒看夠,你們要是一直在這兒住下去,我可以去電視臺開個靈異家庭錄像的新節目,相信我,一定能紅……”葉北笑道。
話音剛落,人皮地毯扭曲變形,從床下鉆出來兩張嘴。
沒錯,就是嘴,一張嘴皮干癟,牙齒暗黃,另一張嘴涂著口紅,牙齦也如男孩那樣,呈詭異的鮮紅色。
這就是男女主人的喉舌。
女主人:“滾出去!滾出我的家!”
男主人:“賤人,他也是你的姘頭?找上門來了?”
女主人:“你說什么狗屁東西?我他媽咬死你!”
一時主臥房內炸開了鍋,兩只小嘴互相撕咬起來。
男孩兒則是抱著腦袋,淌出兩行血淚。
“爸爸…媽媽……不要吵架……不要吵架了!”
室內陰風大作,客廳中紙錢排列的死字卻八風不動。
男主人:“你不是嫌我窩囊嘛?日子不過啦?來啊!你做給我看啊?”
“我給你生了孩子你都懷疑我!好呀!我這就去殺了他!”女主人尖嘯著。
人皮地毯上變出兩條染著指甲油的掌紋索,朝葉北射來。
葉北反應極快,打開忘憂茶的茶罐,往房內撒去茶湯,在受襲之前就拉上了大門,皮質索線扎穿了門板,也將門板上照片的新娘腦袋給扎碎了。
那玩意兒就像是觸須一樣,在葉北臉側瘋狂地甩動,像是在搜索著獵物。
葉北與其差之毫厘,卻在仔細觀察著女主人雙臂皮質上的特征細節。
“皮膚挺好的——看來經常有做保養,手臂上的毛發也剃得干干凈凈,毛孔粗大,做過脫毛美容服務,有美甲,從疊甲的情況來看,是經常護理指甲的愛美之人,成色不錯,估計做一次要三百多,還是個敗家娘們。”
門里夫妻打架的動靜極為夸張,整個五層公寓像是在地震似的。
葉北也懶得管,任屋內的三只過路客去解決家庭矛盾。
“難辦呀。”葉北嘆道。
這種過路客是比較棘手的類型。
脾氣古怪,拒絕溝通,一言不合就要人老命。
此時葉北不是凡人之軀,剛才女主人一記凌厲的刺擊也叫葉北非人的反射神經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受了這記咸魚突刺,鬼魂的惡念也會逐步侵蝕靈體,輕則傷風感冒,重則老年癡呆。
“大人都不好說話,也不愿出門。”
葉北回身看向地板上插著的半截筷子。
“小孩子能跑出來,算陰陽怪氣的叛逆少年。”
他分析著緣由,蹲在筷子前琢磨解決辦法。
“筷頭朝上,筷尖朝下。乾坤倒轉,陰陽背反,還扎進地板里了……為什么會這樣?”
陽表生,陰表死。蘊含乾坤之意的筷子,能給葉北指明方向。
他點了支煙,大腦在高速思考。
“死亡地點不在家里,據案情說明,是住客在一樓發現了尸體,輿情壓力所致,沒有任何關于小孩的新聞線索。”
“看靈體的狀態,像是被壓路機碾過一遍。”
“小孩子的靈體正常,和媽媽一樣牙齦發紅充血……對了,這家男主人在酒廠上班,原來如此。”
葉北腦內掠過一道閃電,渾身打了個激靈。
他推開五零五大門,門外王玲希還抱著錄音機在單曲循環。
玲希松了口氣:“啊……你可算出來了,剛才那動靜嚇死我了。”
“走,下樓看看。”葉北言簡意賅,關了錄音機一并收進包里。
玲希好奇問道:“什么情況呀?給我說說唄!”
到了樓下,葉北蹲在巷邊,仔細觀察著排水渠地溝和路面的高差。
“有結果了。丫頭。”葉北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塵。
“你屋里還住著一家三口,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尸體應該就在這馬路下面,去了二次元。”
“二次元?”玲希聽得一頭霧水:“老板你總喜歡講些我聽不懂的話。”
“這對父母是新住戶,下樓不熟悉路況,掉進了正在施工的水泥路面里,淹死了。”葉北解釋道,“隔壁爛尾樓的老板跑路,估計也是因為這事兒。施工隊聽到住客傳來的噩耗,就地毀尸滅跡,壓路機壓一遍,把人家爹娘送去了二次元,再鋪完瀝青,這事兒誰都查不出來了。”
玲希驚訝道:“怎么會?這地臺才多高?”
不過三十厘米厚的水泥路面,怎么可能淹死兩個成年人?
“喝了酒呀。”
玲希:“喝了酒?”
正如靈體的特征所述,靈魂會在神智清醒時記錄下死亡瞬間的形態。
當天,五零五的這對父母飲酒過后神志不清,身亡之后靈體自然會選擇留在臥室。
葉北解釋道:“女主人的牙口挺好,牙齦充血嚴重,是飲酒之后血壓升高的表現。”
至于孩子是怎么死的?這得問那對癡呆父母。
事情水落石出,葉北自然也好對癥下藥。
看時間才九點不到,葉北從便利店提了兩瓶酒,往里邊兒兌了忘憂茶。
然后,他開始等。
等亥時來。
亥時又叫“害”時,是十二個時辰中至陰之時,吉星失輝,兇星顯相,也是普通人最容易見到過路客的時候。
“老板……我這幾天感覺自己喘不過氣兒。”王玲希跟著葉北一塊蹲在巷口,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兩天你睡在人家夫妻床上,人家不得反過來把你壓一遍?”葉北答。
玲希擔憂道:“他們不會記仇吧?”
葉北撣完煙灰,拍著丫頭的肩:“放心,這夫婦尸體變成馬路了,每天幾百幾千個人踩,受了大苦難,也做了大功德,是好事。”
玲希不說話,蹲在老板身邊跟著點頭。
不知過了多久。
“時候到了。”
當商鋪關門收攤,萬籟俱寂之時,葉北提著東西上樓。
玲希剛想要跟上去。
“你要跟來?”葉北問。
“有危險嗎?”玲希眼睛里透著好奇和希冀。“我以前做靈異節目的,一直找鬼拍都找不到,給個機會吧?老板!我真想見見這些東西!”
葉北盯著玲希水汪汪的大眼睛。
這丫頭……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跡啊。
“不許拍照……”葉北叮囑道。
“行!”玲希樂呵呵地從包里掏出錄音筆,這是她在劇組唯一留下的東西了。
兩人回到五零五室,玲希剛想掏鑰匙開門,叫葉北抓住了手。
“別動。”
“怎么了?”
葉北盯著大門上的貓眼兒,里邊透著血色。
“剛才走了那么一遭,鬧得大家都不愉快,現在人家提防上了。”
玲希緊張道:“怎么辦?”
“我們算是客人,要敲門。”
說罷,葉北輕輕按下了門鈴。
沒反應。
葉北又按了一次。
還是沒反應。
玲希感覺到情況不對勁,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再度襲來。
“老板,人家好像生氣了……”
葉北依然是按鈴,對玲希所言不管不顧。
“老板?”見葉北不回話,玲希愈發慌張。
當葉北按到第七下時,樓道的燈突然滅了,玲希驚得死死抓住了葉北的手。
“老板……我害怕……咱們走吧。”
可玲希聽到的回答卻是……
——瘋狂的門鈴聲,葉北的手指,以肉眼難辨的頻率按著老舊防盜門上的紅按鈕。
直到門鈴按壞了,發出陣陣嘶啞刺耳的電流音。
葉北不耐煩道:“老哥開門啦,我夠給面子了吧?居委會送溫暖了。”
“滾!”
從門里爆發出一聲刺耳怒吼,是男主人。
“你要不開門我去弄一套車床五寶,帶著你家門一塊拆了。好好說話不行嘛?就你是個寶寶?”葉北嫌棄道。
咔——
門鎖輕響,從門縫中探出半張臉來,是小男孩。
王玲希感覺自己的脖子叫人掐住,一聲都不敢吭。
她這輩子第一次見鬼,自然是懼到極點。
看著男孩慘白的皮膚,血紅的雙目,眼神怨毒陰仄仄的樣子,她的腿都快軟了。
葉北怒道:“看什么看?沒見過性感大姐姐啊?作業寫完了嘛?不好好學習你也想去二次元嗎?”
玲希眼睜睜看著娃娃的表情從兇惡逐漸轉為柔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嘟著小嘴躲進房里。
“這……”
葉北:“你作業也沒寫完?”
玲希突然笑出了聲,努努嘴。
“哈哈哈……你欺負小孩兒!”
“帥氣嘛?”
“哈哈哈哈……哪兒帥了!丟人!”
“瀟灑嘛?”
“你可要點臉吧。”
葉北也不去和這丫頭斗嘴,領著她進了屋。
臥室里的人皮地毯已經不見了。
再看客廳的飯桌前,坐著一男一女,正是照片上的夫妻,想來是忘憂茶治愈靈體的效果起了作用。
桌上擺了幾個大碗,夫婦倆直勾勾地盯著葉北和王玲希。
男主人陰惻惻地問道:“來了?”
葉北一拍手,見面先認哥。
“我可不就來了嘛?老哥?”
女主人附和道:“吃了嘛?”
葉北熟門熟路套著近乎,“吃過了!嫂子客氣!”
小男孩躲在桌下,抱著腦袋,用畏懼的目光偷偷看著葉北。
男主人端著空碗,往嘴里趕著空氣。
“可我們還沒吃呢。要不……”
“今天就吃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