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之前,你要把這些書都記下來。”
藍爺伸手按在厚厚一摞書上,頓時拍起一團灰塵。
白驍看得分明,藍爺是從他的白骨祭壇中取出這些書籍的,這意味著每一本都是部落的禁忌,唯有首席巫祝和部落首領才有資格翻閱。
“你跟詛咒之女談戀愛,又擅闖圣山,部落的禁忌早就觸犯過不止一次了,將你任命為戰爭使者,就是要你去將功贖罪的。”藍爺一臉正經地說道。“你要想在南方大陸找到女朋友……不對,建功立業,就要做到知己知彼。而要了解南方,最快的辦法就是讀書。”
白驍皺了皺眉頭:“最快的方法不是去南方抓幾個俘虜來拷問么?”
藍爺沉默了一會兒,決定就當沒聽到這句話。然后他翻開書堆最上面,最大也最厚重的一本書,說道:“先來看地圖吧。”
攤開書的第一頁,呈現出一張四方彩圖,一米見方,繪制著兩塊褐色的大陸,上面沒有任何文字標注,而顏料也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褪色,圖像顯得略微模糊。白驍看了一會兒,將地圖冊轉了個方向,指著其中一片大陸問道:“這是北境雪山嗎?另外一片就是南方大陸?”
藍爺呵呵一笑,將地圖冊翻轉回來,伸手指向左邊大陸的最上方:“這片顏色最淡的地圖,才是北境雪山。”
白驍一驚,那淡淡的白色區域,只能占到單片大陸十分之一不到。
南方大陸,竟然是這么廣闊的嗎!?
“我們所說的南方大陸,不過是整個世界的西大陸,而西大陸也只是在三千年前才由東大陸的移民過來開墾出來的新世界。外面的世界無比廣闊,你若想在南方建功立業,就只有一條路可走,給我拼了命地讀書!把這些寶貴的知識全都學到滾瓜爛熟,比南方人更了解南方!”
白驍實在很想說,他根本不打算建功立業,南下不過是去找女朋友……然而看著地圖上那兩片廣袤無垠的褐色土地,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藍爺點點頭:“好,接下來看下一頁,南方大陸與北境接壤的灰色平原……”
而說完這句話,藍爺就起身離開了,身為首席巫祝,他的日常工作非常繁忙,尤其是在部落領袖終日不務正業的情況之下,不可能花費太多時間來教白驍讀書。
何況白骨祭壇里的那些南方書,他自己也只是讀個一知半解。
接下來的一切,只能看那孩子自己的了。
首席巫祝的帳篷里充斥著沁人心脾的焚香味道,由藍爺親手煉制的血骨柱香可以讓人更加集中精力,忽視外界的紛擾。
白驍呼吸著血骨香,很快就忘記了時間的流逝,覆蓋著灰塵的厚厚地圖冊就在這種出神中被他全部吸收消化,地圖中繪制的廣袤無垠的南方大陸,從毗鄰北境雪山的灰色平原一直到最南端的森林海灣,每一個線條,每一個色塊都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海中。
身為雪山白衣部落年輕一代的首席獵手,白驍很清楚地利的重要,所以盡管心中對清月的思念已經如同饑餓的猛獸在不斷啃噬心靈,他還是強忍著立即南下的沖動,將地圖的每一個細節都吸收進來。
直到腹中的強烈饑餓感將他喚醒。
餓了就吃,白驍憑著身體的本能,輕而易舉找到了部落首席巫祝的糧倉,藍爺不在,他就是此間主人,在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之后,白驍自顧自地翻開了書堆的第二本書。
人類文明史 南方人的歷史書有著嚴重的缺陷,其中沒有任何關于北境雪山的記載,甚至對于他們自己早年間的歷史也寫得含糊不清,千年前的王朝更迭,東西大陸的王朝決裂,幾乎是一筆帶過,加起來也沒有超過兩百個字。只有從1400年前延續至今的名為大秦王朝的歷史被詳細地記錄著,然后每一任皇帝都英明神武,完美無瑕。
但是這對于從未了解過雪山以外的世界的人來說,依然彌足珍貴。
過去十多年里,清月夢寐以求的就是能看到這樣的歷史書,她一直都堅信雪山以外有一個無比廣闊繁華的文明世界,廣闊到在雪山中存續數千年的白衣部落會顯得微不足道,她曾經對著夜空無數次猜想南方的文明,南方的歷史會是什么樣子。
而白驍如今讀著南方人所著的文明史,不出意外地發現清月的猜想有一大半都是對的!
她果然是屬于南方的絕世奇才啊……白驍想到這里,心中有說不盡的欣慰。
直到腹中的饑餓感將他喚醒。
再一次大快朵頤之后,白驍開始翻看第三本書。
大秦王朝藝術史 日升月落,時間飛逝。
直到部落的首席巫祝,面對空空如也難以過冬的糧倉,一臉絕望地將白驍喚醒時,白驍已經將面前的書堆通讀過一次了。
藝術史、文學史、戰爭史,祭壇中的書,大部分都是歷史,余下的則是小說,內容并不全面,但也足夠讓一個對南方一無所知的人,在腦海中形成一個初具規模的輪廓。
白驍花費的時間比預期要多很多,他隱約記得,自己一共饑餓和飽食過五次,這大概等同半個月的時間……這也讓白驍更加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實在不是一個聰明人,比起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清月,自己宛如智障。
但另一方面,白驍并不認為這半個月時間花的冤枉,沒有這半個月的讀書,他就算到了南方也是兩眼一抹黑的瞎子,而這無疑是狩獵的大忌。
“你已經做好準備了嗎?”首席巫祝問道。
白驍點點頭。
“那就好。”藍爺嘆了口氣,“因為就算你沒有做好準備,我也幫不了你了,關于南方大陸,我和你一樣一無所知,只能憑借書本上的知識憑空臆想。那是一片沉溺于魔道,被先祖下過禁令的詛咒之地,千年來部落從沒有人涉足過。”
“沒關系,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白驍帶著堅如磐石的意志離開了藍爺的帳篷,一路回到自家,扛起了早就打包收拾好的行李,就準備離開部落,南下出征,然而才剛走出門不遠,就被一只異常強悍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臂,然后一把拖了過去。
“你小子先等等。”
白驍沒有掙扎,因為現階段他和白無涯之間的體格差距,使得一切掙扎都毫無意義,雖然他很不喜歡白無涯,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是名副其實的部落戰神。
但就算白無涯再強大十倍,也不可能改變他的決定。
“我沒打算阻止你,反過來,我是來幫你的。”
白驍帶著十足的狐疑,他和清月之間的戀情,最大的反對力量之一,就是來自眼前這位部落的首席戰神,他始終對清月那纖細秀美的身材充斥著偏見,并試圖將他污濁難堪的價值觀強加在白驍身上。
白無涯沒有解釋太多,因為就算解釋了對方也未必會相信,所以他只說重點。
“把你在老頭子那里看的書都忘掉吧,沒用的。”
白驍頓時皺起眉頭,這種馬又開始不說人話了。
然而接下來,白無涯又說道:“那些書,是100年前有批南方人不知死活前來進犯雪山時,被部落勇士們全殲后搜集來的戰利品,是軍官們攜帶的隨軍物資。記錄的知識既不全面也不及時。你若是真的信了書上所說,對南方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就仿佛是把烈骨當做草食動物然后深入雪原。”
白驍聞言頓時嚴肅起來,烈骨,在整個北境雪山中也是數得著的兇猛異獸,口器外側的十二根尖銳頰骨能借助口腔的內壓迸射爆發,將最堅硬的金屬也豁然洞穿,那是白驍直到三個封山季以前都還難以單獨狩獵的猛獸,若是對它存了錯誤的印象,等于是自尋死路。
“但那些書已經是我們對南方大陸僅有的了解了,畢竟這些年從來沒有人離開過部落,深入南方。”
白無涯嗤笑一聲:“我去過。”
白驍愣了很久,意外地發現自己對此竟然并不感到多少驚奇。
眼前這個魁梧健壯的部落領袖,在他的一生中實在做過太多的荒唐事,以至于違反部落禁令深入南方大陸,似乎也不顯得特別奇怪了。
但白驍卻對此止不住地好奇。
“什么時候的事?”
“十六年前,你母親為了生你而不幸去世的那一年。”
白驍深深吸了口氣,以平復陡然涌現的怒火,愛侶剛死,你就離開部落一個人跑去南方?
白無涯抬起頭來,聲音有些滄桑的意味。
“我聽說南方有起死回生之法。”
白驍的怒氣瞬間消散了。
“理所當然,那是個謠言。”白無涯說道,“我在南方大陸尋找了三年,只找到了不計其數的謠言和神話,能死而復生的人,一個也沒有。但是那三年的游歷,也讓我有了非常重要的收獲。”
白驍帶著好奇的目光,抬頭看了他一眼。
白無涯笑道:“我遇到了不計其數的紅顏知己。”
白驍一拳就打了過去,白無涯非常巧妙地側身避過,并以左手擋下了斜刺而來的骨矛。
抖了抖微微發麻的手腕,白無涯心中不由贊嘆白驍的天分,同樣是16歲的時候,自己可遠遠沒有白驍的本事,只可惜這么天資卓越的孩子,卻瞎了眼看上了一個的女人……
“孩子,動動腦子,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白驍皺起眉頭,將骨矛換為雙手持,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槍捅死這頭種馬。
“你被沖動蒙蔽了雙眼。”白無涯評價道,“仔細想想,你去南方大陸是做什么的?”
“找到清月。”
“然后呢?”
白驍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不知道。”
白驍的確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只是下意識地不能接受與清月分別的事實,更不能接受清月忘記他們兩人的一點一滴,但就算他真的在南方大陸找到清月,又能怎么樣呢?
帶她回來?回到這片歧視她,排斥她十六年的雪山?
那個名叫朱俊燊的南方人,為她描繪了一幅無比美好的畫卷,繁華的南方城市,圣潔的魔道學院,名為天啟的恐怖力量……這一切,都遠比冰天雪地的白衣部落更適合清月。
如果朱俊燊沒有說謊,如果他真的是將清月視為瑰寶,奇才,愿意將她培育成一名出色的魔道士,那么白驍想不到任何理由去妨礙他。
既不妨礙清月在南方大陸生活、修行,又不要她忘記自己,那唯一的辦法就只有自己在南方留下來,可是姑且不論他身為領袖之子,對部落應盡的義務,單說他本人,也實在不想在一片陌生的土地生活。
南方大陸的確是一片神奇而美麗的地方,但白驍更喜歡雪山。
“你想太多了。”白無涯對此嗤笑起來,“那個小丫頭說得沒錯,你并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就別強迫自己想聰明人一樣思考,你是我的兒子,就該學學我的辦法,換成我是你,這個時候根本不會去考慮什么南方大陸,而是聚焦于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白無涯頓了頓,等待白驍自己去思考。
有了這兩條,白驍實在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奢望什么。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沒必要去考慮如何適應南方大陸的環境,畢竟你又不是真的要去征服南方大陸的,我當初離開雪山的時候,對南方甚至一無所知,但3年之內,我接觸過三位數的南方女人。”
白驍聽了這話只覺得惡心。
“但你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我是絕對的天才,毋庸置疑的大宗師,造詣甚至超過了我身為首席勇士的武藝。所以我可以告訴你,以你現在的模樣,就算找到清月,也絕不可能讓她喜歡上你,更遑論和你在一起,現在的她已經不記得和你發生過的一切,也不再是承受詛咒,虛弱不堪的部落另類了。那個南方人對她的關懷是認真的,他擁有的力量也是貨真價實的,所以清月在南方大陸會過上公主一樣的生活,而你,一個來自雪山異域的野蠻人——南方人都是這么看待我們,憑什么讓清月公主對你另眼相看?”
這個問題,問得白驍幾乎窒息,他雖然不聰明,但也絕對不笨,所以這個問題在他蘇醒后的第一時間,甚至是在他昏迷前,聽到朱俊燊那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浮現在了腦海中。
如果清月忘記了他們的過去,那么要如何才能延續他們的愛情?
白驍并不會妄自菲薄,他很清楚自己的價值,在部落里,他也是最受年輕姑娘喜歡的男人,然而這些價值對清月而言毫無意義。她從降生之夜背負朱月詛咒的那一刻,就擁有了迥然于部落人的價值觀。
白驍吸引她的從來不是那卓絕的武藝和千錘百煉的身軀,更不是身為領袖之子的地位,而是在整個部落之中,白驍是最能理解她,接近她的那個人。
白驍雖然不聰明,卻總是能敏銳地猜到清月的想法,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
但是在南方大陸,這一切或許都不再稀有,所以……
“所以你就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就如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進入雪山狩獵,需要的一定是最老練的獵人的教導。”白無涯說道,“現在,放下你的包裹,跟我來學點真正有用的東西吧。”
白驍沒有再掙扎,跟著白無涯回到了帳篷中,而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在藍爺帳篷里苦讀的時候,家中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
一個巨大的獸皮包裹,正端端正正擺在房間正中,剛剛他收拾行李的時候太過急切,居然對此視而不見。
白無涯走到包裹旁,拍了拍,說道:“這是我給你收拾的行李,也是我要教給你的第一課。小子,我問你,以你目前所學,去了南方大陸,最重要的是什么?”
白驍回憶著藍爺的書中所述,沉吟良久,說道:“入鄉隨俗。”
“這是廢話,到了人家的地盤,當然要守人家的規矩,但你認為就憑這四個字,能讓你在南方大陸暢行無阻嗎?藍巫的書里,最多告訴你南方人是怎么做的,為什么要這么做,你這半個月將那些書背得滾瓜爛熟,可能比一些南方人對南方的民俗都了解得更深入……但是這有用嗎?”
白驍有些不明白。
“舉個簡單的例子,清月那丫頭,對部落的一切規矩都了如指掌,祭禮的時候甚至能與藍巫雄辯滔滔,引經據典而不落下風。在狩獵方面,她對大雪山上已知的有記載的三千五百多種動植物如數家珍,甚至能拖著那殘廢的身體陪你狩獵,幫你設計陷阱,這份本事,就連我也要說一聲佩服。但她在部落過得很好嗎?”
白驍怒道:“還不是因為你們非說她是詛咒之女!”
“對啊,是我們抱守殘缺,對上古記載的詛咒念念不忘,但你有辦法嗎?你身為部落首領的兒子,十六年了也沒能改變所有人對她的偏見。所以你也就別指望到了南方以后,能通過你自身的努力,改變南方人對你的偏見。對于南方人來說,我們這些出身文明疆域以外的北方蠻子,本身就是一種原罪,你到了南方大陸,就等同背負上了朱月的詛咒。”
白驍面色逐漸肅然。
這些東西,在藍爺的書本里當然不會寫,書中的南方大陸,文明,繁榮,包容,一個大秦王朝輻射周邊數十個小國,然后共同構成了西大陸的文明圈,這般盛景,在狹小的雪山白衣部落里,是想都難以想象的。所以白驍也從沒想過南方大陸居然會有這么嚴重的排外情緒。
他并不懷疑白無涯所說的話,他的確是頭無恥的種馬,但他的花言巧語只會對女人傾訴,而且在教子的時候,他從來也沒開過玩笑。他曾經偷偷到南方游歷,這一切也想必都是他的親身體會,那么……
“所以我才要說,死記書本是沒用的,我當初就是吃了這上面的虧……我下山前也偷著把老頭子祭壇里的書都看了一遍,到了南方大陸還小心翼翼地觀察了很久,與書中記載一一對應,讓自己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言談舉止,都和南方人一般無二,甚至比他們更文明,更有風度。但結果之換來了人家的四個字:沐猴而冠。所以你若是看了幾本書就自信滿滿地跑到南方去見清月,那也無非是去給人家耍猴戲罷了。”
白驍默默吞咽了一下,心情有些許緊張。
按照他原先的計劃,的確就是一路長驅直入,沿著地圖所示的方位到紅山城的紅山學院去找清月,現在看來……
“你很可能連見都見不到她,在南方,身份相差過大的兩個人就連見面都千難萬難。”
“所以呢,我該怎么做?”
“撒錢。”白無涯說著,嘆了口氣,“我也是在南方游歷了一年時間,才終于發現,南方人說什么禮義廉恥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只要有了錢,什么文明禮制就都可有可無了。沒錢的時候,你穿金戴銀,人家也笑話你沐猴而冠,有錢以后,赤身裸體都屬于天性率真,赤子之心,所以你與其背熟一摞過期書本,不如帶上滿包的金銀珠寶。”
白驍聽得目瞪口呆,只覺得南方人的這種文化現象簡直難以理喻。
“這有什么難以理喻的,咱們白衣部落不也一樣,只不過南方人推崇的是錢,咱們推崇的是武技。只要一個人足夠能打,有再多的毛病也屬于白璧微瑕。”
白驍不由冷哼,這例子實在太生動了。
“那我換個說法,倘若清月不是那副病懨懨的模樣,而是生龍活虎,打遍雪山無敵手,你覺得她的詛咒還算事嗎?”
白驍試著設想了一下清月拳打白無涯,腳踢藍巫的情景……不好,不由自主就興奮起來了。
不過,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區區朱月詛咒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只要我有錢,就可以在南方大陸橫行無阻,哪怕不了解他們的習俗,不曉得他們的傳統?但是,我沒錢啊。”
白無涯說道:“我有啊。雖然不是南方大陸通行的銀圓,但金銀玉石在那邊依然有價。”
“金銀玉石……我記得烈骨崖那邊好像有個礦洞?”
“烈骨崖、金湖、朱月臺……光我知道的礦洞就有百余座,不然一百多年前,那幫南方人吃飽了撐的跑到這冰天雪地的山里來宣布主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