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盞茶后,封炎就被丫鬟迎了進來。
因為國喪,他穿著一件素雅的月白色繡鯉魚直裰,少了幾分平日的恣意張揚,多了一分文雅。
“祖父。”封炎笑呵呵地對著端木憲作揖行禮,一副恭順的樣子。
即便封炎表現得再乖巧,在端木憲眼里,這都是一頭狼,一頭會悄悄溜進自家后院,覬覦自家四丫頭的登徒子!
此刻坐在書案后的端木憲神色淡淡地抬了抬眉,道:“坐下說話吧。”
“多謝祖父。”封炎笑容更深,還十分識趣地拿出一把折扇,“祖父,前兩天我偶然得了一折扇,提字乃是前朝書畫大師顏孟真所書。”
端木憲眼睛一亮,按捺著心口的激動,又不想讓這臭小子太得意了,做出一派淡然,隨口應了一聲,接過那折扇,看似“隨意”地放在了身前的書案上。
丫鬟給二人上了茶,見端木憲揮了揮手,便快步退了出去。
書房里只剩下了這一老一少。
封炎慢悠悠地端起茶盅抿了口茶,端木憲看著他的眼神帶著幾分審視的味道。封炎在這個微妙的時刻跑來找自己總不會真的只是為了送這把扇子吧。
封炎也沒賣關子的意思,放下茶盅后,就直接道出了來意:“祖父,您若是不想去北境,不如稱病。”
端木憲聞言,手里的茶盅差點沒滑下去,斜了封炎一眼。
這臭小子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什么都敢說啊!
他就這么肯定自己不想去北境?!
端木憲把茶盅往嘴邊湊了湊,終究還是沒沾唇,就放下了,目光再看向封炎時,眸色幽深了幾分。
“這是你的想法?”端木憲問道,眼神中除了審視外,又多了思忖與衡量,銳利得幾乎要把封炎射穿似的。
封炎這輩子可沒少被人這么看,皇帝都不能讓他動搖分毫,又何況是端木憲呢。
封炎不但反問:“祖父,你可贊同君然的看法?”
“……”端木憲啞然無聲,略略垂眸,揉了揉眉心。
對于北燕人,最為了解的當然是鎮守北境多年的簡王父子……不對,還有鎮北王府。
端木憲怔了怔,覺得這人老了,就開始忍不住回憶起過往來。
這鎮北王府都覆滅了,再提又有何用!
想到當年鎮北王府一滅,北境就亂了那么多年,再想到簡王戰死,端木憲的心頭就像是壓了一塊巨石似的,簡王仙去,憑借未及弱冠的君然可以擋得住北燕鐵蹄嗎?!
沒了簡王府,這大盛還有哪個武將足以抵擋北燕人?!
似乎看出了端木憲的想法,封炎沒有再追問,而是繼續道:“北燕這次所圖甚大,絕不會同意議和,祖父,你這一去,勢必會被北燕當作殺雞敬猴。”
而他,不想看著端木憲白丟了性命,不想看著蓁蓁再次為了失去親人而難過。
想起很多年前楚君羨夫婦過世后阿辭那心碎的樣子,封炎就覺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揪住似的。
封炎沒有再說話,接下來就是端木憲自己的選擇了。
如果去了北境議和有功,皇帝當然會把這功勞記在端木憲的頭上;如果他稱病不去北境,皇帝多少會懷疑他的忠心,懷疑他是真病還是假病。
萬事難兩全,端看兩害取其輕。
封炎走后,端木憲又獨自關在外書房里很久很久,甚至連端木珩和端木緋也沒見。
第二天一早,他準時從端木府出發,先去宮門口與三皇子慕祐景會和,然后在文武百官的恭送下離開。
然而,他們的車隊還未駛出長安大街,就聽到一聲凄厲的馬匹嘶鳴聲,一匹高大的棕馬形容癲狂地高高抬起,馬軀近乎垂直。
有人驚慌地叫了起來:“端木大人!端木大人……”
有隨行的禁軍要上前幫忙,然而晚了一步。
端木憲的身子已經被馬甩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地,發出一陣令人心驚的“咔噠”聲。
“端木大人摔馬了!”
“端木大人的胳膊摔折了,快去傳太醫……”
“端木大人,你沒事吧……”
長安大街上亂成了一團。
端木憲的右臂骨折了,很顯然,他傷成這樣肯定是去不成北境了。
來送行的大臣們面面相覷,神情各異,心里自然而然地浮現一個念頭:那么接下來皇帝會派誰代替端木憲去北境呢?!
“意外”就發生在宮外的長安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養心殿里的皇帝不消片刻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皇帝霍地從榻上站起身來,面沉如水,第一個想法就是,這真的只是意外嗎?!
這時,一陣打簾聲響起,著一襲大紅麒麟袍的岑隱進來了。
“皇上,”岑隱端端正正地對著皇帝作揖,“臣聽聞端木大人方才摔了馬,還把右臂摔斷了,可這議和之事不能耽擱……”
皇帝心念一動,眉心還是緊皺,背手而立,問道:“端木憲是摔了右臂?”
岑隱應了聲“是”,然后道:“臣方才聽說,摔得連骨頭都折出來了。”
皇帝的眉頭這才微微舒展,釋了疑。
這讀書人最在意自己的右臂,端木憲又怎么可能冒這種風險……
皇帝沒有坐下,而是大步走到了窗前,看著窗外的荷花池,眸光微閃。
屋子里靜了幾息,唯有那微風拂動荷葉的細微聲響。
好一會兒,看著窗外的皇帝才開口道:“阿隱,你覺得朕該讓誰代替端木憲去北境?”
皇帝身后的岑隱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唇,道:“皇上,議和之事非同小可,當從內閣擇人,禮部尚書林大人是個知禮善辯之人,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皇帝動了動眉梢,想起禮部尚書林英桐在朝堂上一向主和,為主和派之首。
無論今日端木憲摔馬是有意亦或是無意,至少讓林英桐前往北境,應該會盡心盡力地促成議和這件事。
皇帝轉過身來,原本游移的眼神沉淀下來,顯然心里有了決定,揚聲道:“來人,傳朕口諭……”
“……禮部尚書林英桐與皇三子一同前往北境,今日即刻出發!”
當內侍那慢悠悠地聲音回響在禮部尚書林英桐耳邊時,他渾身發軟,若非是長隨扶住了他,他的身子差點沒栽倒下去,嘴巴張張合合,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皇帝的口諭既然下了,那就是一錘定音,林英桐不去也得去。
端木憲聞訊時,人已經回到了端木府。
他的右臂已經讓太醫看過了,上了夾板,綁了繃帶,太醫還開了藥方。
端木紜、端木緋和端木珩看著端木憲的斷臂,皆是神情復雜,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我沒事。”
相比下,端木憲云淡風輕,仿佛他不過是摔了一跤,擦傷些許似的。
端木憲一向是個狠得下心來的人,既然要做,就要做得毫無破綻,讓皇帝哪怕心里生疑,也找不到紕漏才行。
端木憲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傷臂,要說有什么麻煩,也就是他現在不太方便捧茶盅了。
端木緋一眼就看出了祖父的心意,體貼地給他取了一個白瓷茶杯,又給他倒了一杯濾去了茶葉的碧螺春。
端木憲左手拿起了茶杯,心里覺得妥帖極了,暗嘆著:還是孫女貼心啊,不似這男孩子,木訥得很!
端木憲用一種略帶嫌棄的目光瞥了端木珩一眼,想起一件事來。
端木憲連飲了半杯茶,放下茶杯,道:“珩哥兒,我已經讓李太夫人去縣主府商量了,想把你和縣主的婚事提前,縣主那邊已經應了。”
饒是端木珩再沉穩端方,當他聽端木憲提起自己的婚事時,臉上還是難免露出那么一抹不自然,應道:“但憑祖父安排。”他的聲音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