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端木緋無奈地強調道,但是顯然是沒什么說服力,封炎和端木珩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
封炎眼底閃過一抹利芒,若無其事地拱了拱手笑道:“我還有公務在身,就先告辭了。”
他笑得燦爛,彷如驕陽,可是看在端木緋眼里,卻覺得仿佛看到一頭豹子盯上了什么獵物般。
幸好,這次被盯上的人應該不是自己……
端木緋默默地為那個被他盯上的人掬了把同情淚。
封炎以及五城兵馬司一行人很快就漸行漸遠,李廷攸盯著韓士睿遠去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收回了目光,嘴角微揚地摸著下巴道:“晚上我得請阿炎喝酒才行。”
那次的事后,李廷攸心里多少憋著一口氣,并不是為了那個指揮僉事的位置,而是因為被同僚在背后陰了一把。
他長這么大,除了去年武舉的事也算是順風順水,還是第一次栽了這么大的跟頭,讓他覺得憋屈又不甘,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這一次多虧了他這小表妹了……
李廷攸轉頭看向了端木緋,眼神柔和了不少,換個角度看看,其實他這個小表妹也挺乖,挺討人喜歡的。
李廷攸正想著怎么委婉地夸她幾句,就聽端木緋意味深長地笑了:“攸表哥,不著急……這件事情恐怕不會這么容易就結束呢。”她賊兮兮地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細縫兒。
但是端木緋也很快笑不出來,剛才被封炎打斷的端木珩此刻又惦記起她來,嚴肅的目光對上了她,仿佛在說,別以為他以前忘了她因為看熱鬧差點被推搡的事。
“四妹妹,等回去后,你就去寫封檢討書,否則……”端木珩義正言辭地訓道,“否則我就回去告訴祖父。”
端木珩有自信在這件事上,連祖父也不會站在四妹妹這邊。
想著端木憲可能會像端木珩這般再長篇大論地對著自己訓上一遍,甚至于也讓她寫一篇檢討書,端木緋的肩膀就垮了下去,神情蔫蔫地應了,腦子里已經開始算盤起,要是躲端木珩半個月,能不能就“順其自然”地把這篇檢討書給賴過去……
由端木珩接手了端木緋,李廷攸就與兄妹倆分道揚鑣,回了祥云巷。
華上街上還是那么熱鬧繁華,仿佛剛才的那場斗毆根本就沒發生過,人來人來……
這京中根本就沒什么秘密,當天,新上任的神樞營指揮僉事韓士睿當街斗毆,被五城兵馬司的人當場帶走的消息,很快就在京中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開了。
韓士睿在神樞營還不到一年,但是一向很會做人,對下,一向舍得自掏腰包給士兵加餐;對上,逢年過節的禮物、能獻殷勤跑個腿的差事從不落下,因此當忠武將軍府的人去求了韓士睿的上鋒鐘參將幫忙從中周旋時,鐘參將二話不說就應了,親自跑了一趟五城兵馬司去保人,卻被封炎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封指揮使,這事說來可大可小,你抬抬手放過就是了,我和韓指揮僉事都會領你這份情。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鐘參將的臉色不太好看,幾乎是軟硬兼施,好話丑話都說了,希望封炎網開一面。
“本指揮使是秉公處理,鐘參將要是有何異議,盡管上奏便是。”封炎一副油鹽不進的態度,那滿不在乎的樣子,仿佛是在說,你想告皇帝就告唄,我可不怕。
鐘參將氣呼呼地離開了五城兵馬司,直奔皇宮,想要面圣,可是當他來到宮門口時,就冷靜了下來,想起了不久前五城兵馬司和衛國公府鬧出來的那些事,封炎連衛國公府都不放在眼里,甚至連皇帝也“偏向”封炎,自己現在去告告狀,能成嗎?!
萬一告狀不成,丟臉的可是自己,沒準還會觸怒圣顏,為了韓士睿,把自己搭進去值得嗎?!
鐘參將越想越是心驚,掉轉方向,又灰溜溜地回了神樞營。
當天,韓士睿就以當街斗毆之名,被罰了三十棍。
這件事似乎是落幕了,然而,次日的早朝上,金鑾殿上再起波瀾。
三位御史聯名上書皇帝,慷慨激昂地彈劾神樞營指揮僉事韓士睿:
“皇上,韓士睿為人輕狂無度,不知輕重,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對百姓聲稱刁民命如螻蟻,死不足惜!”
“皇上,近日民匪又有增長之勢,韓士睿如此大放闕詞,這番話若是在百姓耳中流傳,恐怕會影響朝廷日后招安……”
“請皇上務必嚴懲韓士睿,方能以儆效尤,安撫民心。”
御史話落之后,金鑾殿上悄無聲息,百官皆是俯首。
金漆御座上的皇帝面沉如水地盯著下方的御史,好一會兒沒說話。
對于韓士睿,皇帝是寄予了厚望的。
這些日子,韓士睿的差事辦得極好,幾次掃蕩民匪,皆是干脆利落,大勝而歸,卻沒想到此人有領兵之能,卻不懂為人處世之道,說話這么沒分寸,真是難當大任!
皇帝心里有些失望,卻只說了一句“容朕考慮再行定奪”,就暫時打發了御史。
不過,皇帝雖然暫時按下了御史的彈劾,但是韓士睿卻被“忘”在了五城兵馬司,封炎故意當作不知道,把人留著,按律拖去服勞役。
朝堂上的紛紛擾擾全然影響不到端木家,端木緋在家里每日只數著日子等這炎熱的夏天快點過去,八月底的天氣,似乎是愈發灼熱了,讓她忍不住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酸梅湯。
“姑娘,奴婢再去給您取些酸梅湯吧。”綠蘿看看壺里的酸梅湯快空了,就起身退出了涼亭。
“呱!”
一旁的小八哥拍著翅膀叫了一聲,輕快地從亭外的蓮蓬上飛了過來,落在了端木緋跟前那杯只剩下了一小半的酸梅湯前,好奇地湊過臉去往杯子里張望著。
“酸梅湯。”就坐在端木緋對面的端木紜習慣地教小八哥說話,明艷的臉上笑吟吟的,也就是下意識地順口一說。
“美……”小八哥跳著腳對著那個白瓷杯啄了一下,發出“咚”的一聲,然后又“呱呱”地撲棱起翅膀來。
端木紜起初還沒察覺發生了什么,怔了怔,這才猛然意識到剛才是小八哥的聲音。
“小八!”端木紜驚喜地睜大了眼睛,看向了妹妹道,“蓁蓁,你聽到沒,剛才小八說了酸梅湯!蓁蓁,我家們家小八會說話了!”端木紜高興得有些語無倫次了。
“美!”小八哥接著端木紜的話尾,又叫了一聲,接著又啄了白瓷杯一下。
“我們小八真聰明!”端木紜笑得更歡了,抬手親昵地摸摸小八哥的頭頂、下巴和脊背,狠狠地把它夸獎了一番。
小八哥傲嬌地蹭了蹭端木紜的手心,“呱呱”地叫著。
端木緋在一旁看著忍俊不禁地笑了,故意道:“姐姐,得虧我剛才沒吃臭豆腐……”
端木紜和紫藤都愣了愣,跟著就反應了過來,發出一陣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
是啊,這要是端木緋剛才吃的是臭豆腐,沒準這些天每天都要聽到小八哥在那里叫著“臭”、“臭”的……
笑聲隨著風兒飄散開去,兩個少年聞聲而來,二人并肩朝涼亭的方向走去,正是端木珩和李廷攸。
少年們的友情都是打出來的,自打那天在華上街一起打過架后,兩人的關系可說是突飛猛進。
其實端木緋和端木紜是早知道李廷攸今天要來,所以才特意在花園的涼亭里等著他們倆的。
四人見了禮后,李廷攸和端木珩也在涼亭里坐了下來,李廷攸隨口問道:“剛才我好像聽到緋表妹在說臭豆腐……”
一聽到“臭豆腐”,姐妹倆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端木紜就把剛才小八哥會說話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李廷攸有些意外地看著小八哥,抬手在它的下巴上摸了一下,調侃地笑道:“緋表妹,原來你家小八終于學會說話了啊,這都快一年了,我還以為它永遠學不會了……哎呦!”
小八哥似乎聽懂了李廷攸在調侃它,直接用鳥喙不客氣地在他手心上啄了一下,看得姐妹倆笑得前俯后仰。
端木緋在心中暗暗嘆息:真該讓二舅母看看,攸表哥這么不會說話,怎么討媳婦啊!
小八哥啄了李廷攸后,就拍拍翅膀飛走了,嘴里一會兒“美”、一會兒“呱”地叫著。
“緋表妹啊,你家這八哥脾性還挺大的!”李廷攸也有些好笑,嘴角飛揚,“我看著比朝中那些個御史的脾性還大……”
他起初還是玩笑,說著說著,話里話外就透出了幾分意味深長。
端木緋還不知道早朝上發生的事,疑惑地眨了眨眼。
李廷攸早就藏了一肚子的話,見狀,就笑吟吟地說了起來:“今早三位御史在早朝上連名彈劾了韓士睿……”李廷攸就把早朝上的事大致說了一遍,然后道,“皇上暫時留中不發。”
端木緋右眉微挑,對于皇帝的應對并不意外,韓士睿如今是皇帝的新貴寵臣,哪怕稍微犯了些事,皇帝總是會保上一保的。
端木緋沉吟著問:“攸表哥,你可知韓士睿現在在哪兒?”
“阿炎讓他去服勞役,一早就到西城修城墻去了!”李廷攸眼中盈滿了笑意,“我來這里前,還特意去瞧了一眼,他正在那邊挑土、搬石頭呢!阿炎這一招還真是絕了!”韓士睿出身勛貴人家,恐怕這輩子還沒吃過這樣的苦。
聽李廷攸話里話外都是對封炎的崇拜,端木緋心里卻是暗暗搖頭,暗道:她這個表哥啊,在某些方面果然是缺心眼,沒救了!
這都上人家的賊船了還這么高興,果然不能指望他像自己這般明察秋毫……哎,就怕他以后被封炎賣了,還在替封炎數銀子呢!
李廷攸被端木緋那古怪的眼神看得有些心里發毛,俯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袍。他今天這身衣裳是母親命針線房制的,不可能有問題啊。
李廷攸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嘴里有幾分惋惜地嘆道:“我覺得還是太便宜韓士睿了,等過些日子事情平息后,韓士睿還不是又回來當他的指揮僉事……”
而那些可憐的百姓卻被當作民匪剿殺,家破人亡。明明那些百姓也是官逼民反,是能夠招安勸降的,韓士睿卻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們格殺勿論!
李廷攸嘴角緊抿,聲音中隱約透著一絲苦澀,“這一個月來,韓士睿又領兵去剿過幾次‘匪’。他空有一身武藝,不拿敵人開刀,專對百姓下手,實在是……”
李廷攸噤聲不語,拳頭在石桌上緊緊地握了起來,端木珩、端木紜也是眉宇緊鎖,心口沉甸甸的,涼亭中的空氣一時微微凝固。
說話間,綠蘿已經拎著兩壺酸梅湯回來了,給涼亭中的四人分別倒了一杯酸梅湯。
端木緋捧起酸梅湯,滿足地又抿了一口,這才慢悠悠地說道:“當然不會這么便宜他,這件事還沒完呢!”
李廷攸怔了怔,忍不住想起昨天在華上街時端木緋似乎也說了類似的話,還笑得跟只小狐貍似的。
“緋表妹……”她莫非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內情?
李廷攸目光灼灼地盯著端木緋,端木緋卻是不為所動,又抿了口酸甜適宜的酸梅湯,笑瞇瞇地甩鍋道:“攸表哥,你去問問封公子吧。”
端木緋徑自又繼續喝起酸梅湯來,長翹濃密的眼睫下,大眼忽閃忽閃的,心念飛轉:封炎所圖甚大,這次的機會等于是韓士睿自己送上門的,封炎肯定會加以利用。
所以啊,她就不費心謀劃了,累得慌。
她還是沒事在家里躲躲懶,寫寫字,下下棋得好,再說了,家里還有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八哥需要她操心呢。
李廷攸一眨不眨地盯著端木緋,臉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他這個小狐貍表妹從來不會無的放矢,她既然說了,想來是有她的道理……
端木緋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唯恐他惦記上自己問個沒完,干脆就故意轉移話題道:“攸表哥,你不是去了戶部嗎?現在還適應嗎?”
李廷攸瞬間就是面色一變,俊朗的臉龐上仿佛是咬了黃連般變得一言難盡。
他好似一下子被打開某個無形的閥門般,開始滔滔不絕地大倒苦水——
說起戶部那些老學究一個個對他和封炎視若無睹,采取三不管,不聞不問不理;
說起他最近為了改革鹽制,讀了一堆前朝和本朝關于鹽制的書籍以及戶部的賬冊,才知道原來大盛朝的鹽鈔制有這么大的弊端,每年大半鹽鈔都落入宗室勛貴手中轉賣鹽商,以致鹽稅收入每年愈下,去年的鹽稅不足先帝時的五分之一。
說起他覺得端木憲提出的“鹽引制”對邊防軍隊的糧草征集必有大益,然而那些文臣對此視而不見,這“鹽引制”要落到細處,怕是要遇到不少挫折,只這完善“鹽引制”的步驟就非幾日之功。
總之,路漫漫其修遠兮,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李廷攸說著幽幽地長嘆一口氣,一副累得快要脫力的樣子。
端木緋一聽就知道李廷攸已經開始稍稍入門了,笑瞇瞇地隨口說了一句:“攸表哥,要不要我給你出點主意?”
李廷攸眼睛一亮,一雙黑眸如寶石般熠熠生輝,仿佛在說,緋表妹,你也懂鹽制?
端木緋傲嬌地揚了揚下巴,那神情似乎在說,那是當然!
李廷攸能屈能伸,立刻就殷勤地拿過茶壺,給自家小表妹斟酸梅湯。
端木緋抿了一口酸梅湯,算是飲了李廷攸這杯“拜師茶”,侃侃而談地說起了她對“鹽引制”的一些設想:
“攸表哥,有道是‘商人重利’,在試行‘鹽引制’之前,須得先計算好道路遠近與運糧多寡的關系,既要考慮邊防軍隊所納之糧草夠不夠軍需,也要算計好送糧的商人能否從此獲利。這要是無利可圖,哪個商人肯給你干白工?!”
“攸表哥,在我看來,這‘鹽引制’可分三步,報中、守支、市易,所謂‘報中’……”
“而且啊,不僅僅是軍糧,還有茶葉、馬匹、布帛、銅鐵等也可以用來交換’鹽引’,端看這邊防軍隊缺什么……”
李廷攸聽得聚精會神,到后來,他干脆就吩咐丫鬟筆墨伺候,端木緋一邊說,他一邊揮筆如毫地記錄下來。
端木紜笑瞇瞇地在一旁給端木緋剝葡萄皮,不時地把剝好的葡萄送到端木緋口中,那副寵溺驕傲的樣子仿佛在說,她的妹妹就是聰明,什么都知道。
端木珩怔怔地看著口若懸河的端木緋,不禁也被她的話語所吸引,認真地思索起可行性,心中嘆息:他這個四妹妹啊,又讓他大感意外了!
其實他們國子監的不少學子也曾討論過這“鹽引制”是否可行,有人贊嘆,也有人搖頭,畢竟朝堂各方阻撓甚大,還有人試著完善過“鹽引制”,卻還沒他這個四妹妹想得周全,點點滴滴頗有獨到之處。
四妹妹每天不去閨學上課,莫非都是在想這些?端木珩一時心里又有些復雜,不知道該夸她,還是訓她“不務正業”。
唔,夸要夸,訓也得訓,免得這丫頭飄飄然,愈發不肯去閨學了!
端木緋說著說著就覺得如芒在背,感覺自己又被端木珩惦記上了,心道:難不成大哥又想起檢討書的事了?
等送走了李廷攸后,端木緋就像小烏龜一樣“安分”地縮在了湛清院里,每天但凡能不能出門,就不出門,連著好幾天,見端木珩沒有找上門來,她才算松了口氣,覺得自己又躲過了一劫。
八月底,楓葉漸漸染紅了,到了九月,楓紅如血,從端木家以致整個京城都對接下來的重陽節翹首期待,也包括端木緋。
重陽節,她就又可以見到祖母楚太夫人了。
端木緋在前一夜興奮得大半夜沒睡著,九月初九一大早,就和端木紜一起出京去了千楓山踏秋登高。
千楓山一帶到處是來踏秋的百姓,人山人海,端木緋帶著端木紜熟門熟路地來到了半山腰。
如她所料,楚太夫人如往年一般坐在的望景亭中,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楚太夫人身旁還有一道熟悉的雪色倩影,形容高貴明艷,正是安平長公主。
今日的安平穿著一襲雪色的宮裝,周身除了裙角繡的一片片銀色楓葉和鬢角的楓葉銀箍,沒有一點首飾,素凈的打扮襯托得她美麗的臉龐上透著一絲冷艷。
端木紜和端木緋互相對視了一眼,姐妹倆的臉上露出一絲驚喜之色。
安平和楚太夫人也同樣看到了端木紜和端木緋,安平紅潤的嘴角一勾,鳳眸半瞇,笑盈盈地對著姐妹倆招了招手,示意她們過去。
端木緋也趕忙揮了揮手,可愛的小臉上笑容甜美。
楚太夫人來回看著端木緋和安平,眉頭微挑,隨口問了一聲:“殿下,老身瞧您與這端木家的小姑娘感情不錯,莫不是瞧中了她?”
楚太夫人這句話本來只是調侃地隨口一說,誰想,安平的鳳眸登時就晶晶亮的,嘴角翹得更高了,化去了她臉上的冷艷。
“楚太夫人,”安平轉頭,神色柔和地對著楚太夫人低聲說道:“緋兒委實是聰明又乖巧,再貼心沒有了,本宮是越看越喜歡,恨不得有這么個女兒才好……”
反正兒媳就是半個女兒,等以后緋兒過門,她一定待她比阿炎還好!
楚太夫人聽著不由忍俊不禁,也聽出了幾分安平的心意來。
是啊!阿炎今天都滿十五歲了,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不過,端木家的這位四姑娘年紀還小,阿炎恐怕還要等上幾年……
楚太夫人抬眼朝漸漸走近的端木緋和端木紜望去,看著她們身后那一片片連綿不絕、紅艷似火的楓林,看著那片火紅與藍天的交界處,似是而非地嘆道:“這天也快變了。”
碧藍如洗的天空萬里無云,陽光燦爛,那來來往往的人流讓這千楓山看來生機勃勃。
“殿下,楚太夫人。”
端木紜和端木緋姐妹倆走進望景亭后,齊齊地給安平和楚太夫人行了禮,兩個小姑娘剛爬了會兒山,氣息都有些紊亂,兩張如玉的臉頰上染著淡淡的紅霞,看來神采飛揚,人比花嬌。
端木緋笑瞇瞇地舉起了自己手中的幾盒點心,沾沾自喜地說道:“楚太夫人,我今早又買了錦食記的重陽糕……殿下,我們一起吃吧!”
楚太夫人笑著應了一聲,又吩咐俞嬤嬤給眾人倒了菊花茶,花茶的清香很快就縈繞在涼亭中,安平捧著花茶笑吟吟地說道:“還是本宮有福氣,兩手空空地來,這有吃又有喝的。”
端木緋吃了塊糕點又喝了半杯菊花茶,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身子也暢快了不少,笑著接口道:“殿下,這難得的重陽節,您不覺得還少了點什么嗎?”
安平怔了怔,脫口道:“重陽當飲重陽酒。”
自己與長公主殿下果然是有默契。端木緋笑了,露出頰畔一對可愛的笑渦,搖頭晃腦地說道:“《西京雜記》載: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為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這菊花酒又稱重陽酒。
端木緋可愛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長地說道:“殿下,楚太夫人,您二位回府后,可別忘了喝一杯重陽酒!”今日一早,她就派人把釀了足足一年的菊花酒送去了幾戶相熟的府邸,想必現在酒已經送到了。
安平自然也領會了,轉頭對著楚太夫人笑道:“楚太夫人,看來本宮果然是個有福氣的。”她笑容滿面地眨了下眼,仿佛在說,本宮這未來兒媳不錯吧?
“殿下自然是個有福的。”楚太夫人溫和地笑了,“令郎如此孝順。”說著,她的目光朝山頂的方向望去,端木緋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幾丈外一條蜿蜒的石階上,一個長身玉立、著一襲雪色衣袍的少年公子步履輕快地拾級而下,朝望景亭這邊大步流星地走來。
山風習習,少年的衣袍被風吹得肆意飛舞,獵獵作響,讓他看來玉樹臨風,又頗有一種詩文中少年俠客的灑脫不羈。
封炎也看到了坐在涼亭中的端木緋,目光灼灼,卻并不意外。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自從阿辭的雙親過世后,每一年的重陽節阿辭都會與楚太夫人一起來這望景亭中……
想著,封炎心底微微泛起一種痛楚,為他的蓁蓁感到心痛。
他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走到了亭中,給眾人都見了禮,目光又在端木緋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讓安平、楚太夫人和端木紜皆是會心一笑。
三人一不小心對視了一眼,不知道為何,三人都心有靈犀地明白了什么。
“娘,”封炎毫無所覺地對著安平道,“……已經準備好了。”
九月初九是安平的皇兄崇明帝的忌日,每一年,安平都會來此祭拜皇兄,今天也不例外。
封炎話落的同時,四周的空氣頓時有些凝滯起來,安平還在微微地笑著,身上卻隱約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哀傷。
安平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撫了撫衣裙后,笑瞇瞇地對著端木紜和端木緋說道:“紜兒,緋兒,你們在這里等等本宮,一會兒本宮下來與你們一起逛市集去。”
“殿下,我和姐姐在這里等您。”端木緋毫不遲疑地點頭應下了,不禁想起去年和安平一起逛集市的事,安平的眼光獨到,和她逛街逛鋪子再好玩不過了,不像她那個攸表哥啊……
端木緋忍不住又在心里嫌棄了李廷攸一把。
端木緋和端木紜起身目送安平和封炎沿著山間的石階拾級而上……
“簌簌簌……”
山風不斷吹拂著,拂動著那無數楓林搖曳著,就像是漫山遍野的火焰在熊熊燃燒著。
端木緋盯著赤紅中那兩道雪色的身影,眸光微閃,眼神漸漸變得恍惚起來。
端木緋知道他們母子要去做什么,十五年前那場宮變,雖然如今很少人提及,但是她卻從祖父楚老太爺那里聽過不少。
十五年前的這一日,就是今上逼宮之日,偽帝自刎,安平長公主府也從此榮耀不再,整個大盛朝在那短短的一天一夜中天翻地覆。
端木緋望著安平的背影漸行漸遠,心底也感染了她的惆悵,在最重要的親人遭遇生死危機時,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她也明白……
端木緋烏黑的大眼中隱隱浮現一層水光,她隨手從亭子旁的花叢中摘了一片葉子,用帕子擦了擦后,抬手把碧綠的葉片放在粉潤的櫻唇間,吹響了葉笛。
一陣優美而婉轉的葉笛聲自亭中悠然響起,隨著那習習山風飄遠,隱約帶著一絲哀傷,一絲撫慰,一絲溫柔的繾綣……
葉笛聲與四周的風聲、雀鳥聲完美地融和在一起,仿佛一曲大自然奏響的樂曲般,空靈夢幻,似近還遠。
走在山路上的安平和封炎當然也聽到了葉笛聲,母子倆皆是下意識地駐足。
封炎長翹的眼睫在風中微微顫動了下,嘴角不由輕揚了起來,脫口道:“是蓁蓁……”
安平已經回頭,果然看到涼亭中一個著緋色衣裙的少女娉婷而立,少女半閉著眼,唇間抿著一葉綠笛,看來溫潤靜好,又透著幾分活潑俏皮,說不出來的清麗動人。
小丫頭明明還不滿十一歲,這一瞬間,安平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個及笄少女盈盈而立,如皎月似嬌花。
安平很快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身旁的封炎,可憐她的傻兒子都快變成望妻石了。
安平唇角微翹,繼續往山上走去,原本沉重的心情忽然間就變得輕快了起來,她還是得好好琢磨著怎么快點幫阿炎娶到媳婦才好……
“嘩嘩……”
又是一陣山風猛地吹來,山道兩邊那枝葉搖擺的嘩啦聲似乎在響應著什么。
等到安平和封炎回來的時候,已是巳初了,楚太夫人和俞嬤嬤已經走了,亭子里只剩下端木紜和端木緋姐妹倆,她們身旁還多了一盆野菊花,絲絲縷縷的粉色花瓣在風中微微顫顫,看著花型飽滿,姿態嫵媚。
安平和封炎一進亭子,就有一股淡淡的香燭味隨風飄來。
安平看著那盆菊花微微挑眉,端木緋就笑瞇瞇地解釋道:“剛才有個小妹妹想吃重陽糕,她的家人就拿一個茱萸囊跟我換了,后來又有人用一壺菊花酒換走了茱萸囊……”
端木緋數著手指說著,連續說了五六樣東西后,才說到一個挖菊的姑娘用這盆菊花換走了一個紙鳶,她三言兩語說得安平忍俊不禁地笑了。
亭子中溢滿了安平的笑聲,她身旁的老嬤嬤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如今啊,公主府中誰人不知哄得了主子開懷的人除了公子,又多了一位端木四姑娘。
端木緋清了清嗓子,從一旁拿出了一串嬌艷欲滴的茱萸來,遞向了封炎道:“封公子,今日是你的生辰,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端木緋本來也沒想起要送封炎生辰禮,還是剛才那個哭著要重陽糕吃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說今天是她生辰,她就是想吃錦食記的重陽糕,端木緋才驟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該趁著封炎的生辰有所表示,討好一下封炎。
有道是,重陽插茱萸,她就臨時動手做了串茱萸。
“多謝端木四姑娘。”封炎心花怒放地接了過來,捏在手里愣了愣,才意識到這根本就不是真的茱萸,綠葉是用絹布做的,紅色的茱萸是用紅珊瑚珠子替代,乍一眼看,惟妙惟肖。
封炎的目光落在那一顆顆鮮紅似血的紅珊瑚珠子上,覺得有種莫名的眼熟。他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朝端木緋頭上的雙螺髻望去。
果然,原本她戴在頭發上的那對紅珊瑚珠花此刻已經少了一只,很顯然,他手里的這串茱萸就是用她的珠花做的……
砰砰砰!
封炎的心跳砰砰加快,心如擂鼓,說不出的歡欣雀躍,就仿佛忽然間他與蓁蓁共享了同一件東西,又似乎他們之間有了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小秘密。
端木緋被封炎那發直的目光看得心里有些七下八上,呼吸微窒,心道:莫非封炎覺得自己這份禮送得太敷衍了?
下一瞬,就見封炎隨手就把手里的那串茱萸戴在了耳畔,紅艷艷的“茱萸”襯得少年眉目如畫,容色逼人。
端木緋這才松了口氣,安平知道封炎怕是樂得找不到北了,便若無其事地提議道:“我們下山去集市吧,這個時間想來是集市最熱鬧的時候,正好去湊湊熱鬧。”
雖然端木緋從前陪楚太夫人年年來此,只是楚青辭的身體不好,所以祖孫倆一般不會去人多的地方,去年還是她第一次逛這里的集市。
端木緋笑瞇瞇地連聲附和,又與端木紜說起去年重陽節她在集市的所見所聞,包括她當時在集市上買回去的那些絹花。
“……姐姐,我去年送你的那朵‘香山雛鳳’絹花還是殿下替我挑的呢。”端木緋興致勃勃地說著,“也不知道那個攤子今年還在不在……”
端木紜一邊聆聽著,一邊暗暗觀察著安平和封炎,心里是覺得這對母子都不錯……不過,她還要細細再考察才行。
想著,端木紜還頗有種身負重任的使命感。
四人說說笑笑地從某一條山間小路下山,來到了千楓山的西南側,然而,眼前的一幕讓端木緋和安平都下意識地收住了腳步。
明明還是去年的同一個地方,明明還是同一個市集,今年的攤位至少少了一半,攤子與攤子之間空蕩蕩的,顯得很是蕭條,不少本來來逛市集的百姓都覺得掃興極了,嘀嘀咕咕地就回頭了。
雖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端木緋一行人想著難得出來玩,還是隨意地逛了逛。
市集上賣的東西與往年相差無幾,都是些應景的菊花盆景、紙鳶、茱萸囊、菊花酒、重陽糕等等。
逛了大半個市集,都沒有看到那個絹花攤子,端木緋心里有一分惋惜,不過安平和封炎的興致顯然非常高昂,沒一會兒,母子倆就買了一大堆東西,奔霄的身上掛滿了布袋、籮筐,原本的英偉矯健蕩然無存。
端木緋一臉同情地看著奔霄,可憐的奔霄偏偏碰到這么個主人,以后,自己一定會對飛翩很好的。她真誠地看著奔霄,努力用眼神表達著她的決心。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右前方一個賣絹花的攤子,不由眼睛一亮,指著那里說道:“殿下,姐姐,我們去看看絹花吧。”
女子都喜歡漂亮的首飾,三人就興致盎然地朝那個攤子走了過去,直接把封炎忘在了原地。
“夫人,兩位姑娘,請隨意挑,隨便看。”攤位的攤主是一個年輕的少婦,二十來歲,蠟黃的皮膚,神情有些憔悴。
端木緋隨意地捻起了一朵“粉旭桃”的絹花,越看越眼熟,就隨口問道:“店家,你家是不是去年也來這里賣過絹花?”
年輕的少婦怔了怔,就賠笑道:“是啊,我們每年都來這里賣絹花……不過往年都是我男人來的。”少婦雖然還在笑著,但是這笑中卻多了一抹苦澀。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端木緋也沒多問,又捻起了一朵大紅色的絹花,正想問安平和端木紜的意見,就聽那年輕的少婦身后傳來一個尖銳蒼老的女音直刺入端木緋耳中:
“你個賠錢貨,誰讓你吃重陽糕的!賠錢貨就是賠錢貨,就知道浪費家里的口糧……”
端木緋抬眼望去,就見一個著青色衣裙、頭發花白的老婦正粗魯地擰著一個五六歲的女童的耳朵。
“祖母……”嬌小瘦弱的女童抽抽噎噎,淚水“吧嗒吧嗒”地自眼角滑落。
“娘,您別罵妞妞了,是我給她吃的……”年輕的少婦急忙沖到了女童身旁,攬住了孩子,聲音囁嚅地說道,語氣中透著一絲怯懦。
老婦聞言更怒,指著她們母女破口大罵著:“吃什么吃!今天都沒賣出幾朵絹花,家里都快斷糧了,還吃吃!”
“娘,妞妞還小,還是長身體的時候……”
“所以你就要餓死老娘我嗎?餓死了我,你好改嫁嗎?!”那個老婦喋喋不休地咒罵著,形容猙獰。
少婦緊緊地抱著女兒,身子不安地縮了縮。
自從朝廷頒布征兵令,她的天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