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樺,文創公司人事部的副主任。
人事部的主任已經年近六十,而且他的女兒新進給他添了一個小外孫,讓他充滿了解甲歸田的渴望。
他其實還是對工作盡職盡責的,但是他年齡畢竟大了,很多工作就落到了副主任張樺的身上。
張樺是個很會說話辦事兒的小伙子。對自己很恭敬。
主任很高興。
張樺也很高興。
他正愉快的看著江晚晚那慘白的臉和豆大的汗珠。
一種大仇得報的kuaigan涌上心頭,讓他一點都不覺得這個冬天多冷。
身為人事部的副主任,他原本不用跟江晚晚那么個沒有穩定工作的小丫頭片子一般見識。
零零碎碎的算起來,起因總是他的夫人。
他夫人也是在博物館就職的,和江晚晚算是點頭之交。
女人嘛,在一個地方工作,難免就一起討論討論這,討論討論那。
今年深秋突如其來的幾場大雨,搞得菜市場的青菜身家飛漲。一斤小白菜賣到10塊都是有的。
博物館的工資并不高,何況他們小夫妻還要供房子養女兒。他夫人每每去菜市場,只能買些土豆胡蘿卜回來。而每每碰到江晚晚,江晚晚都在把大把大把的青菜水果裝進籃子里。
“茼蒿怎么賣?”江晚晚問。
“15!”小販也不客氣。
“太貴了,13吧。”
“這天又是瓢潑大雨,新鮮蔬菜都運不進來。就這么點了。”
最后江晚晚要了一斤茼蒿和嫩姜,又買了羊肉和一只仔雞。
他夫人不免嘖嘖稱嘆。
“好像都是不要錢的一樣呢。”他下班來接夫人的時候,夫人無意說起。
夫人其實是覺得晚晚看上去小小一個人,竟這樣能吃,好玩的很。而且那么小的孩子,如此會操持家務,也更是有趣。她自己在生孩子前都沒有去過菜市場呢。
可是落在張樺耳朵里,未必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他怎么都覺得這話是妻子在抱怨自己賺的太少了。
他的妻子是溫柔的,體貼的,要不當年也不會甩下一眾追求者,選了他這個鄉下來的窮小子。
可是他丈母娘未必是這樣想的。自己的女兒鳳凰蛋一般的養大,現在跟著他,吃的也不好,穿的也不好。說是買了房子,其實還是在城鄉結合部。
何況就那灰撲撲的房子,還是貸款買的。
人家原本是城里人,現在被他硬生生的拖累成了半個農村人。
吃飯時,他偷著看了一下老太太的神色,發現老太太果然有意無意的瞥了他一眼。
生了孩子后,丈母娘就搬過來了。有老人在好照顧孩子。
當天晚上桌上的紅燒肉和一點油燜生菜,他一口都沒敢吃,統統夾到妻子碗里,老太太臉色才好看點。
他一個副主任,等過兩年正主兒退了,就是正主任了。他犯不著和一個沒有穩定工作的小姑娘一般見識。
然而,他發現不僅是這個小丫頭片子,連自己手底下的人都已經比他過的滋潤了。
人事部注定沒有太大油水的,他手下的人也都開始早做打算,分別找了兼職。有的上班順帶賣二手房,有的賣點減肥藥保養品,反正一個又一個,都手頭寬裕。只有他,死守著這沒有油水的職位,領著寒酸的工資。
他們都是城里人,父母早就準備好了結婚用的房子,稍微努力一點,就可以豐衣足食了。哪像他,掙的錢還不夠貼補老家呢。
回家的時候,看到自己溫柔的夫人,就更加難過。
當年他求婚的時候,曾經指天指地的保證,讓她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可現在,她跟他老家的婦人沒有區別。只能是吃不完的白菜和土豆,逢年過節出去的時候也只有那一件像樣的衣服。
最刺激他的,就是那天他經過了一家私立幼兒園。
青色的草坪,藍藍的天,帶著微笑的幼兒園老師。
他的小閨女已經三歲了。
她是他的心肝,他的性命。她應該進這樣的地方,穿著好看的小裙子,在綠草坪上玩耍。
幼兒園招生的老師正站在門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可是這種得體比不得體還要讓人難受。很明顯人家經驗充足,一下子就看出了他囊中羞澀,根本供不起這里的園費。
就在這時,一輛銀灰色的車來了,剪刀門升起,一個穿著灰色毛衣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出來了。在幼兒園對面的小吃店打包吃食。
仔細看看,認識,正是江晚晚。
明明隔著整條街,方才對他“彬彬有禮”的那個招生老師卻對著江晚晚熱情招呼。
他冷眼看著倆人親親熱熱的說了會兒話,然后江晚晚又一頭鉆進那輛豪車里面去,車行駛進幼兒園旁邊的高檔社區,那里的門衛都穿的比他體面些。
年輕的女孩子,能過這種日子,不是靠出身就是靠老公。
他知道,她本身沒錯,可是她所在的階層虧欠了他。讓他多年的奮斗成了笑話。
已經入冬了,天上沒有云,艷陽高照,站在那社區的門口,他的手心冒著冷汗。
他是個上進的人。
進城的時候就想過幾百次,要出人頭地。
然而現在,他已經三十有余,最好的情況也就是接了正主任的位子,小心謹慎的在主任和丈母娘眼皮子底下過日子,領著那永遠不會漲的工資。
眼前這高檔社區簡直就跟他小時候聽說過的皇宮一樣。
他恨住在里面的男人。
他打算給他們的妻子或者女兒找一點點小麻煩。
老天果然是公正的,就立馬給了他這個機會。總公司說要裁處庸員。
而天下的人事都是一般的,誰都不想得罪人。最后他出了一個絕對“公平”的好主意,讓每個店員給自己和同事打分,分最低的就被裁掉。
這幾周,他跑紀念品店跑的很勤,就是為了把江晚晚這些事情說了出去。而這種消息總是傳的飛快。畢竟銷售部好多年輕小姑娘,誰又不想要個年少多金的夫婿?聽到這種事,背地又哪能不羨慕嫉妒?
也不用所有人都信,只要有一兩個相信的,一兩個肯在背后踩上一腳的,就足夠了。
想著江晚晚就要被開走了。他心里竟然舒服了好多。
“哦,她不能走呢。”有人突然推門進來了。
進來的是大店長和二店長。二店長插著手,剛才說話的就是她。
晚晚有點想哭。
但是她不能哭。
她還要收拾好東西走掉,還要和橘子告別。還要繼續去找工作。
哪怕她知道這次可能是被冤枉了,知道自己是無辜的,她也不能哭。
她也知道大店長和二店長其實都是好人。
所以她更不能讓他們為難。
二店長卻上前一步,笑道:“今兒就是今兒了,你給我說清楚,為什么要把我手底下的人帶走?”
張樺被問懵了,說:“總公司說要裁員。”
二店長笑瞇瞇的靠前,張樺不由得退后了幾步。
大店長舉起兩張A4紙。
“總公司說是要裁掉冗員。冗員,也就是多余的員工。”大店長又翻了一頁,“而這,是江晚晚的銷售記錄和簽到記錄。”
張樺不答。
他看了大店長一眼,又看了晚晚一眼,又看了大店長一眼,然后露出曖昧的神色。
他的話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已經比說出口更讓人難堪。
大店長哪里不明白張樺的意思,人家就差把“你倆是不是有一腿”說出口了。
大店長冷哼一聲,并不理會。
二店長卻用指甲摸著下巴,有滋有味的看著看著,覺得很有趣。
這個姓張的小子和大店長都來自于農村,可是大店長又好像和他來自于截然不同的農村。
大店長那個農村,更像是是中國人最美麗的幻想。淳樸的鄉民,大智若愚的老者,還有堅毅的精神。窮,但是友善,自尊自愛,知道上進。
而張樺那個農村,恐怕……咳咳……咳咳咳咳……
她畢竟還是個大家閨秀,就算放蕩不羈,也不能口出惡言,心里想想也不行。
二店長又笑瞇瞇的看了張樺一眼。
張樺趕緊躲開。
二店長坐在了張樺剛才那張椅子上面。
張樺干笑兩聲,不知道要坐還是要站。
二店長是公司總經理的外甥女,謠傳她來基層就是要打好基礎然后接位子的。雖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爬上去,但是還是不要得罪。
而大店長是公司副總經理親自招進來的,副總經理好像對這個耿直的年輕人非常偏愛。但是像這種沒有根基的人,他不用放在眼里。
二店長托著香腮,咯咯笑道:“你倒是會做事的很。反正工作也完成了,什么人也不得罪。要是被裁的心有不服,一句‘這是大家選’的,就可以推脫掉了,是不是。”
二店長的話把晚晚拉回了現實。
剛才她只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了,一腔悲憤。唯一的念頭就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維持自己的尊嚴。
可是,仔細想想,大家不喜歡,就有錯嗎?大家認為你不出力,就真的你未曾出過力嗎?
何況,說好了一定要裁一個,人都是自私的,誰不會想著把別人踩下去而保全自己?
“你!”二店長指著一個同事,“前兩天江晚晚回來上班的時候,你告訴她不知道為什么要評這個分對吧?”
那個同事還沉浸在孩子期末考試復習的事情里,被二店長嚇了一跳。
她她她也不想啊。可是她也不想失去這份工作。而且也是江晚晚自己糊涂,沒有問清楚這個事情嘛。她又不是江晚晚的親媽,有什么義務照顧她啊!
同事們小心翼翼的看著對方的神色。
孟盈盈特地揚起頭來,裝作不在乎的模樣。其實心里直打鼓。
她是最希望江晚晚走掉的。因為江晚晚不走,走的很可能就是她了。
張樺是頂會看形勢的人。要是別的事兒,二店長一發話,他早就忙不迭的改口了。可是如果就這樣回去,他又怎么跟主任交代,這不是等于承認自己訂立的裁員制度有問題嗎?
這個錯是不能認的,絕對不能認的。
要開除一個員工,除了銷售業績之外,反正還可以很多其它理由。
張樺微微一笑,說:“聽說江晚晚同志之前還鬧出了丟了鑰匙的事情?”
孟盈盈后背在冒冷汗。她希望江晚晚能自亂陣腳。
她希望江晚晚跟看起來一樣,就是個糊涂蛋。
可惜她錯了,晚晚只是比較單純好說話,單純和蠢是有本質區別的。
“聽說?聽誰說?要是提那件事兒,我們今天就再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好了。反正博物館處處都有監控錄像。”她特地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孟盈盈的神色。
孟盈盈的冷汗終于冒出來了。私下環顧。盼望著有同事出來為自己說句話,可是卻忘了,同事們既然不會為江晚晚說話,也就不會為她講話。
她有些憤憤不平,為什么同樣都是員工,二店長只為江晚晚撐腰!一定有內幕!
其實,她猜的也沒錯,確實是有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