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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枯黃,焦黑,水,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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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仁先放松了心情,加快腳步往西而去,走了幾里路程,他還時不時回頭看一看,身后的火勢,還真跟不上他的步伐,便也徹底放下心來了。

  當他回過頭來,不經意間看著西邊燕京城方向的天空,忽然看到了什么東西,立馬連連擦了幾下眼睛,驚慌問得左右:“你們看,看前面那……”

  所有人抬頭去看。

  “這這這……”

  “這不可能,西邊怎么也起了大煙?”

  耶律仁先連連又問:“那是煙嗎?是煙?是不是煙?”

  “不可能不可能!”

  “樞密使,不好了!西邊也起煙了,西邊也有大火!”

  耶律仁先在這一刻,徹底慌了,他不斷回頭去看,又不斷轉過頭來往前去看。

  后面有大煙,綿延不絕。

  前面也有大煙,也綿延不絕。

  空中的草灰,隨著熱氣飄蕩向天空,又在耶律仁先的頭頂落下,落在耶律仁先的臉上,耶律仁先抬手一抹臉上的汗水,臉上便是一片漆黑之色。

  耶律仁先的手,開始顫抖了,聲音也開始顫抖了,拉著馬不斷在原地打轉。

  “樞密使,怎么辦?”

  “怎么辦怎么辦?”

  前后皆是大火,到處都是水洼淺湖沼澤,怎么辦?

  耶律仁先此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樞密使,您快下令啊,火可不得多久就燒過來了!”

  耶律仁先急得大氣粗喘,所有人都看向他,等著他下令,下令怎么去辦!

  耶律仁先急中生智,立馬說道:“下水,下水,躲到水里去!”

  “不可啊,樞密使,軍中會水之人十中無一,下水可是要他們的命啊!”北方漢子,不比南方氣候炎熱水系發達地區的漢子,能下水游泳的人,比例并不高。

  雖然延芳淀多少淺湖,但這個“淺”是相比其他真正的湖而言的,對于人而言,足夠沒過人的頭頂了,也就是足夠淹死人了。

  十萬遼軍,契丹人、達旦人、渤海人、奚人、漢人,又有幾個能像小兵張嘎一樣一猛子扎進白洋淀的水里到處翻騰的白洋淀與延芳淀,顯然就是一回事。

  耶律仁先把心一橫,說道:“那也得下水,把車架都劈成木頭,讓士卒們抱著下水,如此也能漂浮著。”

  “樞密使,就算把車架劈光了,又能有多少木頭,樞密使,您還是快快想個更好的辦法吧,帶著大家跑出去吧!”

  耶律仁先,還真成了主心骨,這個時候,好像所有人都在找救命稻草,耶律仁先就是他們的救命稻草,不論這根稻草能不能真正抓得住,那也得抓一抓。

  前后的大煙,早已讓這支蜿蜒的十萬大軍慌亂起來了,焦急寫在所有人的臉上。

  如此一支軍隊,面對高墻都能前仆后繼去攻,卻是在這前后大火之中夾著,好似沒有了用武之地。

  火勢無情,水勢也無情,水火皆無情,這叫耶律仁先還能有什么辦法?他喊道:“會水的先下水,往水中央游,不會水的抱著木頭下水,沒有木頭的,站在淺水區。不敢下水的,到那濕地沼澤里打滾去,把身上皆弄濕,興許也能逃過一劫!”

  這已經是耶律仁先此時急中生智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若是讓這十萬大軍如鳥獸一般遍野亂竄,更不知要燒死多少。

  火勢正在推進,野火燎原,無窮無盡。

  噼里啪啦的聲音,滾滾嗆人的濃煙,燃燒著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

  甘奇滿頭大汗趕著火往前跑,他甚至期待著此時若是能來一場大風該多好,可惜并沒有大風,火勢推進的速度并不能讓甘奇滿意。

  跟著火跑了這么久,依舊沒有遇到遼國大軍,甘奇心中也有些著急,他甚至在想,難道耶律仁先沒有入這延芳淀?

  所以甘奇又在絞盡腦汁,如果耶律仁先沒有入延芳淀,那該如何是好?該再用什么計策來伏擊耶律仁先?

  一邊走著,甘奇一邊絞盡腦汁想著。茫茫蘆葦之中,看不到一個人影,卻時不時能撿到一些被燒死的小動物。軍漢們撿起小動物,扒了皮就能吃,只是缺了一點鹽巴入味。這蘆葦雜草的燃起的火,不如山間林木長久,所以火候正好,既沒有把動物燒成焦炭,又把肉都燒熟了。

  軍漢們還吃得哈哈大笑,甘奇卻滿心擔憂。

  終于,甘奇的耳朵里仿佛聽到了人的呼喊之聲,從茂密的蘆葦從中若隱若現傳出來。

  “遼人,遼人在前面,遼人在火里。”甘奇激動不已。

  周遭軍漢在甘奇一聲呼喊之中,皆是禁聲去聽。

  “遼人在火的那邊,遼人在火的那邊!”

  甘奇的這種興奮,不言而喻,若隱若現的人聲,吵雜一片,這就預示著甘奇這場燕云大戰徹底的勝利。

  “繼續點火,不得讓一處的火滅了,快!”甘奇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激動,頭前地上的火還未徹底熄滅,甘奇就踩了上去,好像他真的要去趕走火往前走一樣。

  “下水,快下水!”

  “滾下去,不想死就跳下水!”

  甘奇幾乎能聽清楚火的那一邊的呼喊聲,越來越清晰。

  “下水,通通下水!”

  “違令者斬!”

  “不要穿甲胄,把甲胄脫了再下去!”

  “穿甲胄可浮不起來!”

  “下去,下去!”

  甘奇大喊:“放箭,放箭!”

  蘆葦一叢叢,看不到一個人影,卻是這箭矢已經往前在射了。

  “啊……”

  “救命啊!”

  “我不下水,我便是死也不下水!”

  “殺,弟兄們,隨我往火里沖,沖過去,殺光那些宋狗!”

  甘奇依舊大喊:“放箭,把所有的羽箭都射出去!”

  這場仗,還誰都沒有看到誰,就打起來了。

  似乎真有遼人往大火的方向沖來了,也是往甘奇的方向沖來了。

  蘆葦燃燒,先從頂部燃起,枯黃的蘆花,一點既燃,大片的蘆葦,都從頂部開始燃燒,然后慢慢燒向下放,一燃一大片。

  人沖進蘆葦里,沖進火里,又豈能還有活路?

  人跳水的噗通聲,伴隨著被火燒的凄慘嚎叫聲。

  馬匹的嘶鳴,軍將的呼喊呵斥。

  呼救之聲。

  痛哭之聲。

  聲聲入耳,都清晰的傳到了甘奇的耳朵里。

  還有那陣陣的肉香,也伴隨這焦糊味道。

  火勢過去了,十萬人早已擁擠成了一團,許多人甚至不用自己主動跳水,也會被人擠下水!

  黃泉地獄,閻羅鬼殿,也不過如此了!

  慘不忍睹,興許應該是慘不忍聞。耳朵不忍聞那慘絕人寰的聲音,鼻子不忍聞那空中彌漫的味道。

  甘奇最是一個心軟之人,這些聲音,讓他刺耳撓心,心中仿佛有一萬只螞蟻在撓。

  所以甘奇一臉的難受,繼續大喊:“放箭放箭!”

  放箭,是希望能給一些人一個痛快,不必受那烈火焚身之苦。

  十萬大軍,在烈火與水中掙扎,在生與死之中掙扎。

  陡然之間,甘奇想起一個人名,殺神白起,這個秦國大將,竟然活生生埋過四十萬趙國士卒。當時的白起,又是何等的心思?

  這世間怎么會有這種心冷如冰的人?

  甘奇自問自己做不到。

  甘奇停住了腳步,并沒有再去追那大火的步伐。

  煙塵隱天蔽日,嗆得甘奇淚水不止。

  甘奇靜靜站著,看著大火離自己越來越遠。

  看著火過之處,焦黑一片,焦黑之中,慢慢露出一個個人,姿態萬千,躺著的,蜷著的,縮著的,張牙舞爪的,四肢各異的……

  相互擁抱在一起的,層層疊疊壓在一起的……

  被燒死的,被嗆死的,被自己人殺死的……

  甘奇大喊:“看看有沒有活口,有活口不要殺了,綁了就是!”

  令兵帶著甘奇的命令,到處去傳。

  左右的水里,也不知沉了多少人,泥巴地里,也露出一張張被泥巴包裹的尸體,只是泥巴都烤干了,人也大多烤得差不多熟了。

  水里卻又還有人堅持著,把頭露出水面,不斷咳嗽著,奄奄一息。

  甘奇走到水邊,抬腳輕輕踹了一下面前的一個半蹲在岸邊淺水里的人,這人顯然不會游泳,卻又無可奈何下了水,又不敢往深水里去,最終,還是死在這里了,蹲成一團,頭上的頭發都被燒得一干二凈,慘狀死在難以入目。

  甘奇輕輕嘆了一口氣,對著不大的水面喊道:“都上來吧!上來有一條活路!”

  水里一雙雙麻木的眼神,一張張漆黑的臉。有人憑借自身的水性,奮力踩著水,保持漂浮狀態。有人抱著一塊木頭,不敢有一點放松。

  并沒有上來!

  甘奇也不急,而是開口又喊:“耶律仁先是哪一個?”

  沒人回答。

  卻有一些人把目光聚在了一個抱著大木頭的人身上。

  “樞密使,上來吧,你也不會水,泡著也活不久。”甘奇如此說道,左右軍漢已然拉弓搭箭。

  耶律仁先抱著一塊大木頭,并不答話。

  “你不上來,我就放箭了。”甘奇如此說道。

  卻忽然見到耶律仁先忽然痛哭流涕起來,口中大喊:“十萬人吶,十萬人吶,都被燒死了,有違天和,有違天和!上蒼若是有知,你們這些罪魁禍首,一個個都將不得好死……”

  有違天和,甘奇皺了皺眉頭,搖頭嘆息一番,興許心中也有觸動吧,開口說道:“樞密使,上來吧,上來一個,也少死一個。”

  不想水中的耶律仁先竟然答道:“我不會水,游不上去,便讓我在此處自生自滅就是,是我把他們帶入這般絕境之處,也無顏面再見任何人!”

  甘奇擺擺手,一語:“拋根繩子過去吧,你們留幾個人看著這些北樞密院的樞密使相公,他若是相通了要上來,就把他拉上來。”

  甘奇轉頭,走了,十萬大軍,在這一場大火之中,并未真的都死光了,僥幸之人至少也有五六千人,這些人大多脫了甲胄浮在水面之上,也有人開始上岸了,上岸束手就擒。

  東西兩邊的火,碰到一起的時候,就會熄滅,也會往南北兩邊繼續燒去,越燒越遠。

  能滅火的東西,其實就是火,當多有能燒的東西都燒光了,火自然就熄滅了。

  所以若是一個人被困在野外大火里的時候,自救的辦法就是自己在身邊也放一把火,把自己身邊周遭的東西都先燒光,然后躲在被燒過的地方。這樣至少當大火來的時候,不會再被火燒。至于會不會嗆死,烤死,那也聽天由命了。若是野外草原這么做的話,存活下來的幾率是非常大的。

  但是今日耶律仁先早在第一時間發現有火的時候,就直接用這種辦法,一定能救更多的人,但是他第一反應只以為是一邊起火了,所以轉頭就跑,后來又以為只是賊人放的火,再轉頭就跑,待得他來回跑來跑去的時候,發現兩邊都有大火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多少轉圜的余地了,十萬人被壓縮在一個小小的區域里,再也沒有空間可以自己放火自救了。

  耶律仁先,興許如何也沒有想到,國內的大賊與敵國的主帥,原來是一伙的,這一切,其實都是敵國的主帥早已計劃好的。

  當東西方向的大火停下來之后,狄詠來了。

  高興不已的狄詠,直接抱上了甘奇,好幾個月沒見,狄詠開口說道:“大哥,當真是甚是想念!”

  甘奇笑著推開狄詠,拍著狄詠的肩膀,說道:“如今你也可以獨當一面了,行事當要沉穩一些,莫教麾下之人看了你的笑話。”

  狄詠回頭看著身后的百十人,轉頭又道:“大哥,我這哪里是獨當一面啊,我做的事情都是大哥安排好的,算不得什么。”

  “非也,你能把這些事情做好,便已經是獨當一面了。”將門虎子,雖然也還是年紀輕輕,卻已經做下了這般大事,甘奇對狄詠,實在是滿意非常。

  狄詠聽著甘奇的夸,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是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甘奇,便拉了拉甘奇,兩人走得幾步,獨自對話。

  “大哥,這場仗若是打完了,我該怎么辦?”狄詠問道,其實這句話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所謂大燕國該怎么辦?還有那位大燕皇帝陛下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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