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鸞從不感到悲傷。
  不為不屬于自己的人悲傷。
  不如說,在不少教習都申請轉院之后,看著還有學子留在竹院,她反而覺得擔心。
  非皇族能進入天策書院不容易,她一直希望這里是個純粹學習的地方。
  但自己的師父性情古怪,情況也特殊,從不愿意教她以外的人。徒留其他人在這里因為她的緣故蹉跎光陰,她反而壓力山大。
  就比如……
  眼前這個情況。
  “你那是什么說法?”梅思遠一愣之后更加惱怒,感覺這個女子完全是在胡說,心里對其厭惡更甚。
  “師父,不管原因如何,弟子心意已決。”段立崢不等梅思遠對朱鸞發難,搶先說道。
  平素溫和的少年此時卻一反常態的堅決。
  老人顧不得和朱鸞理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辛苦教出來的弟子。
  “心意已決?”梅思遠的神情在極端憤怒后,有一瞬的灰黯。
  “你知道你這個決定等于什么嗎?”老人原本一直憤怒的聲音突然有些疲憊。
  “孩子,你是要放棄你的前途啊。”
  朱鸞心頭一跳。
  真的,壓力山大。
  “加入竹院……”梅思遠深吸了一口氣,“老夫縱然厭惡那個女子,但你堅持至此,我也不得不說了。”
  “如果公主還在,你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梅思遠緩緩道,“老夫雖然要被你氣死,但也罷了。”
  “你要認公主為師也無妨,”老人模樣冷淡,“反正她是你的嫂子。”
  朱鸞心頭再跳。
  師父,嫂子,未婚妻……
  能不能不要再加身份了……
  “但公主已經不在了,就算竹院重建,也只是一個空殼。”梅思遠嘆息,“你不要聽什么傳言,老夫不會害你,竹院里根本就沒什么公主的傳承。”
  “你只是白白浪費了進入天策上院的機會。”
  梅思遠痛惜地看著段立崢,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弟子為了獲得上院入院到底付出了多少。
  他那個狠心的大哥,真的什么忙都沒幫。
  朱鸞眸光微凝。
  “我覺得很有道理。”她忽然開口。
  段立崢愕然看向她。
  “立崢,你要不要考慮下其他分院,”朱鸞笑了笑,“竹院畢竟已經不在了。”
  朱鸞不知道為什么段立崢那么執著于和曾經的公主讀一個分院。
  但……
  在她剛剛從宋懷竹口里聽到段立崢在說自己要加入竹院之時,她就有一股非常的……
  誤人子弟之感。
  為什么她覺得她要負有一定責任呢……
  然而眼前的少年像是鉆了牛角尖,握緊了身邊雙拳。
  “我如果要加入天策上院,就只可能入竹院。”
  因為這是他從小的夢想。
  真是要命了。
  “你……”梅思遠終于失去了風度,指著段立崢的鼻子,“你……孽徒……你是要氣死我!”
  “你……你到底要怎么入?啊?”
  “等會試結束,如果弟子有幸能入殿試,會和陛下請求。”段立崢淡淡道。
  要命了,朱鸞扶額。
  “你居然還要和陛下……”梅思遠胸膛起伏,深吸了一口氣,“那還不如我先就打死你!”
  梅思遠居然真的舉起了手來。
  竹院是成宗皇帝的禁忌,而代表著竹院的那個人,也是現在的陛下和國師的禁忌!
  “與其你到時候被國師大人下天牢,還不如我來下手!”
  段立崢閉上了眼睛,表明了愿打愿挨的態度。
  看著他這副模樣,老人心中怒火更盛,身上氣息涌動,真的恨不得一巴掌打醒這個鬼迷心竅的東西。
  他深吸了一口氣,手掌挾風雷之勢,朝段立崢的臉落下!
  段立崢閉著眼睛,已經做好了承受劇痛的覺悟。
  但他預想之中的疼痛卻沒有襲來。
  “你……”梅思遠驚愕到極點的聲音傳來。
  段立崢倏然睜開眼睛!
  卻再次看到那個纖細的背影。
  一如那一天,鄉試最終戰的高臺上,在那道黑色劍光劈下之時,她擋在他身前的背影。
  梅思遠高舉的手痙攣著停在自己的頭頂。
  因為有一只纖細雪白的手,握住了老人的手腕。
  梅思遠愕然看著眼前突然閃現的女子說不出話來。
  他想說他教訓徒弟何時輪得到外人插手,但在那之前,這女子一瞬間鬼魅般的身影殘留在老人渾濁的眼睛里難以散去。
  梅思遠當然不可能真的想要打死段立崢,剛剛那一掌雖在盛怒之下,但沒有下狠手。
  即便如此,也不是一個區區化元境能夠察覺并阻擋的。
  比起阻擋,其實最可怕的是時機。
  這個女子抬手的時機,過于的巧妙,給人一種所有動作都被看透的感覺。
  但一怔之后,梅思遠神情愈發惱怒起來,為自己的動作居然被這個女子阻攔,更為這個女子如此膽大妄為的事實。
  “你居然如此膽大妄為……”梅思遠喝道,手腕下壓,身上氣息陡然提升。
  “朱瑛!”段立崢瞳孔一縮,“師父,別這樣……”
  “除非你收回你那愚蠢的想法!”梅思遠道,“竹院根本不可能……”
  “可能的。”
  少女清朗的聲音響徹在暮色之中。
  “什么?”師徒均愕然。
  “就以殿試為限,”朱鸞松開手,背于身后,微微一笑。
  “如果殿試結束后,竹院尚未重生,立崢就選擇其他分院。”
  “抱歉,代替你做了決定。”朱鸞注視著暮色里老者離去的背影靜靜道。
  “是我不好,惹出這些事情。”段立崢看著和自己并肩而立的少女,神色復雜。
  “只不過你剛剛說的事,”少年抿緊嘴唇,段立崢深深凝視著朱鸞。
  “你不要去說。”
  在朱鸞說完之前那句話之后,段立崢心中就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她不會是要……
  “要入竹院的人是我,要復活竹院的人也是我,該和陛下請命的也是我。”
  段立崢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不,”朱鸞搖了搖頭,輕聲笑了笑,“這不是你應該做的事。”
  那是她的師門,那是她的使命。
  只不過她此時不能告訴他這些。
  “比起這個,我們現在要先考慮的是會試。”朱鸞笑了笑道。
  “畢竟要先過會試,才能進殿試不是嗎?”
  段立崢的神情嚴肅起來。
  “走吧,”朱鸞道。
  段立崢點頭。
  漫長的一天結束了。
  朱鸞抬頭看向逐漸沉入地平線的夕陽。
  距離會試。
  還有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