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速的和弦中,第一次出現空白。
  停頓只有一剎那,下一刻,更為激烈的樂音再次從山腰上傳來。
  但就是這短暫的空白,山下的黑衣人們眼中現出喜色,掙扎呼喊的聲音更加猛烈。
  更有境界尚可的殺手在這一拍的停頓中,取回了心神。
  對于樂音來說,這樣的失誤如同潰堤的第一道裂縫。
  段立崢一直沒有放松的臉上神情凝重起來。
  他站在朱鸞身邊,一句話沒說,重新握緊了寒月的劍柄。
  對于這樣的失誤帶來的影響,沒有人比李大家更清楚。
  她感受著身邊少年氣息的緊繃,心情愈發苦澀。
  但她此時卻沒有任何余力去關注任何人,甚至無法開口。
  因為她的口中已經滿是鮮血。
  那是從她的五臟六腑生生涌上的鮮血,是真元透支心脈俱損的鮮血。
  音殺之所以被稱之為絕技,就是因為它對于施技者的真元和技術心性要求極高。
  在大范圍釋放威力的同時,對樂者的消耗也極大。
  能夠真正習得音殺絕技的樂者在這世間寥寥無幾。
  而李大家修習音殺已經十年,但自認為自己的技藝從未真正到家。
  更何況在奔逃如此之久,身心俱疲之時,釋放如此大規模的音殺,對她的負擔實在太重。
  從彈奏出第一聲開始,李大家就抱著豁出去了覺悟。
  琵琶聲沒有停下。
  她站在山腰之上,一步不能退,只能熬干心血繼續撥弦。
  她的手不能停。
  “琴弦的重量就是同伴生命的重量。”
  不知是不是因為過度疲累而神情恍惚,她的耳邊甚至響起了師父當年的教導。
  這是她修行音殺開始之前,師父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為什么她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來呢?
  “總有一天,你也會遇到想要為她撥弦的人。”
  那個紅衣女子抱著琵琶坐在廊檐下,淅淅瀝瀝的雨珠從她的身邊滾落。
  那個時候,那個人這么對自己說道。
  她當年臉上的神情李大家永遠難忘。
  偏偏在這個時候,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
  那是無比寂寥,寂寥到難以形容的神情。
  李大家從沒有讀懂過,甚至為此心底暗暗難過。
  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居然能令師父如此難過,魂牽夢縈。
  自己居然因為真元過度透支而出現幻覺了嗎?李大家看著眼前的幻影搖了搖頭,一咬舌尖,嘗試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
  這一招還是和身邊那名少女學的。
  身邊那個一直沒有放開劍柄的少女。
  所有人此時想必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李大家能夠感受到集中到自己身上那是視線的重量。
  但是她卻能感覺到,這名少女沒有。
  因為這名少女沒有上山崖。
  李大家原本以為她會。在她提出在山谷反擊這個提議之時。
  但當她開始彈奏之時,這名少女卻沒有離開她的身邊。
  朱鸞身上的氣息從未放松。
  一直握劍站在她身邊。
  李大家不停地彈奏著,鮮血從她開裂的指尖流下,染紅了琴弦,真元透支讓她的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
  如果在往常,她應該已經放棄了。
  但現在,她覺得她還可以再努力一下。
  到底是為什么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李大家恍惚想到,大概是因為,她在這個夜晚,在刀光劍影里看到的一切。
  看到那名少女為了保持清醒屢次暗咬舌尖的動作。
  聽到那名少女在從未停止的揮劍御敵之時身體骨骼不堪重負的輕響。
  那名少女,看似輕描淡寫的每一劍,都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
  而這些,那些男人們恐怕還沒有幾個人發現。
  因為她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里的光亮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在哪怕累昏至死的困境中,她依舊沒有停止揮劍。
  寒風中,李大家站在山腰,站在她的身邊,撥動琴弦。
  在風浪中,那名少女衣袂獵獵,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此時此刻,李大家真的希望,她的琴弦能夠為所有人擋去風雨,結束這個夜晚的噩夢。
  可惜現實,總是事與愿違。
  大顆的汗珠從李大家的額頭滲出,啪嗒一聲落在琴弦上,四分五裂。
  除了她無人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因為下方的聲浪愈發猛烈。
  在數百人的呼喊和無數雙刀劍的碰撞下,琵琶的聲音漸行漸弱。
  濃烈的血腥氣從嘴里傳來,李大家咬破了嘴唇。
  她從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學藝不精。
  她已經用盡了知道所有曲譜,卻無力抵抗這么多修行者的反抗了。
  這就是……自己的極限了嗎?
  她費力咽下滿口的鮮血,深吸一口氣,“你們快走吧。”
  段立崢一驚,握劍看向身邊的女子。
  “我撐不了多久了,”李大家道。
  她正想再多說兩句,山崖上卻突然傳來其他人的驚呼。
  “有人爬上來了!”
  李大家霍然轉頭,山崖下出現了點點黑影,在月光下如同樹干上攀爬的毒蛇,吐著信子往這邊逼近。
  “你們快走!”
  李大家的胸口劇烈起伏,顧不得確認身邊人的動向再次勉力撥動琴弦。
  “夾鐘、姑洗、仲呂、蕤賓……”無數的樂譜在她的腦海中碰撞,到底要怎么樣才能抵御這樣的聲浪?
  李大家的眼眶發熱,按著琴弦的手發起抖來。
  “林鐘、南呂、夷則、無射、應鐘。”就在這個時候,有清亮的女聲傳入她的耳中。
  “這是……”李大家一怔。
  古曲的譜子?
  “別管了,照著彈。”李大家微微側目,執劍注視著下方的少女平靜地說道。
  “仲呂、夾鐘、太簇、姑洗、太簇……”
  李大家來不得思考,在這個女子念譜的聲音下,她的手指仿佛自己會動彈一般,彈了下去。
  難以想象的高亢樂音從她的手下傳出。
  原本即將到達山腰的黑衣殺手如同被巨石擊中,紛紛滾了下去。
  這名少女……
  這曲譜……
  李大家難以抑制心中的震動,她有強烈的預感,如果她能夠完整彈完這名少女口中的曲譜,場面肯定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如果……她能彈完的話……
  真的……不甘心啊……
  一陣陣青黑從李大家的眼前泛起,無盡的不甘充斥在她的心里。
  這是此時的她無力駕馭的曲譜。
  更為可怖的真元透支感從全身泛起,李大家再次緊咬嘴唇,想要再次強行催動。
  然而下一刻,山谷中琵琶聲戛然而止。
  李大家愕然看著將手按在她的手上的朱鸞。
  “已經夠了,你辛苦了。”朱鸞看著她道。
  隨著琵琶聲的停止,山谷中的黑衣人們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爭先恐后往山崖上爬去。
  李大家掙脫朱鸞的手,再次嘗試撥動琴弦。
  微弱的琵琶聲響起,被淹沒在黑衣人嘲諷的笑聲中。
  從未有過的不甘和絕望出現在她的眼底,這一次,明明是她自己想要彈奏。
  黑衣殺手們的笑聲愈發猛烈。
  李大家的琵琶聲漸漸減弱。
  身邊的少女將她抱在了懷里。
  琵琶從李大家的手中跌落。
  李大家模模糊糊地闔上眼簾。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吧……
  然而下一刻,一陣更為強力的琵琶聲,突然響徹整個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