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白日未落幕卻出現黃昏殘月。
少女執戟而舞。
琵琶聲絲絲入扣。
簫聲回蕩。
到底是什么時候形成了這模糊了界限的世界。
看著這一切,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一切似乎既激越,又安靜。
咚、咚、咚。
少女一步一穩,轉身踏步,手中長戟劃動,定住,劃動,定住,刺天,后退。
這是段立崢從未見過的步法,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心上。
她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和專注,流光溢彩的雙眸勝過天上繁星。
因為安靜,所以能察覺到風的流動。
所以能聽見以前聽不到的聲音。風聲帶來遠方的聲音,山林搖曳,泉水叮咚,蟲鳴起伏,似乎有什么穿過千山萬水,朝高臺上匯集而來。
段立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先察覺到的。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和高階修行者的緊密相連的天地元氣出現了微微的異動,但這異動卻沒有不適感。
綿長而又不甘的腳步。
有什么東西正在聚集而來。
而高臺上的少女仿佛渾然不知。
她的動作莊嚴而古樸,如同用舞蹈在和天地對話一般。
“這是……”
段立崢如夢初醒。
他為什么忘記了呢?
君不見,亂世狼煙烽火映,弱冠執戟舞長纓。
東夷之樂執矛舞,西南夷之樂執羽舞,西夷之樂執戟舞,北夷之樂執干舞。
執戟舞,本就是祭舞。
上古之時,能夠上通天地下通鬼神的舞蹈。
可這……難道不只是傳說嗎?
段立崢睜大眼睛。
少女手中長戟的寒光劃過天際,光影交錯。
忘川之上,桑梓之下。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在那個瞬間,段立崢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境界線的搖晃。
平靜的水面泛起漣漪。
兩者之間的交界面中的黃泉仿佛也泛起波紋。
朱鸞邁步,長戟仰天畫出一個圓弧,咚的一聲落地。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朱鸞輕聲吟道。
“魂兮歸來。”
段立崢睜圓雙眼。
招魂!
遠處的高臺上,晉陽公主手中的指甲扎進了肉里,但她似渾然不覺。
是的,就是招魂。
公主輕易不舞,一舞動天下。
這個動天下是字面意思。
皇姐輕易不跳舞,因為她跳舞,動靜就會有點大。
公主只會跳一種舞,那就是招魂的祭舞。
而不知是不是因為擁有上古四神的血脈,她的這位皇姐所跳的祭舞,是真的可以招到魂魄。
原本凝滯的高臺上起風了。
那是只有孩童和高階修行者才能看到的畫面。
“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天真的陰了。
白日,黃昏,殘月。
在這一切并存交錯的時刻,那些人回來了。
戰死在沙場上的英靈。
穿著胄甲,手持劍戟的兵士由遠而近,浩浩蕩蕩,氣壯山河。
鐵血的氣息鋪面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是近乎透明的身軀,真的如同真正的軍隊逼近一般。
段立崢甚至能看見每個將士身上的致命傷。看見那些插在他們身上的刀兵,看見那被血淚浸染的歷史。
段立崢聽見了身邊百姓牙關打戰的聲音。
普通的人難以看見這樣的情景,其他的民眾毫無自覺,眼睛依舊被高臺上愈發奇幻的戟舞吸引,但兩股戰戰,身體卻不自覺的做出了反應。
這證明這一切不是他的錯覺。
這本不存在于現世之物是真的存在。
段立崢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這一切實在太過不可思議。
同時他的一顆心也都拎了起來。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英靈重回,帶著悲壯,也帶著不甘。這大量的招魂,同時帶來的還有屬于沙場的怨氣和血氣。
愁懣山澤,魂魄放佚。
這樣的場面又該如何收場?
又有誰能收場?
陰風四起,浩蕩的英靈四面八方而來,朝高臺中央的女子而去!
而站在高臺上的女子明亮的眼睛環視,如水的目光從每個英靈身上拂過。
她果然也能看見!
段立崢心頭一緊。
長戟拄地,朱鸞步子收緊,就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隨后唰的一聲,長戟直直往上而去,少女動了!
長戟直上云霄,在落下的瞬間,朱鸞左臂高舉,抓住長戟末端,旋身掃腿,直指東方。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接著擰身往南,戟尖低垂,卻絲毫不晃。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南方而來的英靈們紛紛仰頭。
朱鸞凝視著戟尖,仿佛天地間只有她一人一戟,獨自面對千軍萬馬。
戟尖向西!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少女緩慢又富有韻味地吟唱。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㠯些。”
北方而來的魂魄一震。
少女的每個動作都擺得穩、準、利落,古韻盎然。
咚的一聲!長戟再次拄地!
就像一個轉折點,少女的動作突然大開大闔,沖鏟,回砍,橫刺,下劈刺,舞臺的每一分都被劃到,每一寸空氣都被割裂!
段立崢耳邊響起了噼啪的火焰燃燒聲。
高臺上,少女的身影仿佛在全場游走,就在光影變幻間,她回到中央,長戟上下顛倒,唰的一聲插入地面!
少年睜大眼睛。
這不是段立崢的錯覺。
在一瞬間無邊無際的烈火吞噬高臺。
而她,孤身一人站在火焰叢生荒原之上。
少女張開雙臂。
閉上雙眼。
仿佛在擁抱著什么。
衣衫鼓動。
烈烈風聲,熊熊火焰,驚世之景。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賊奸些。像設君室,靜閑安些。”少女吟唱,隨后低下頭,用極小聲的聲音說道。
“大家,回家吧。”
回家吧。
來自東南西北將士們的魂魄穿過了熊熊烈火,逐漸變得透明,飄往天際。
朱鸞的眼角滾落一顆淚珠。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
哀江南。”
她唱完最后一句。
嘣的一聲。
琵琶斷弦泣血。
朱鸞拔出地上的長戟,執戟行禮,轉身離開。
結束了。
久久無人言語。
段立崢看著臺上女子的身影。
他將會永遠記住這一刻。
記住這耀艷而深華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