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期貨從業人員,王慧玲對綠豆品種基本特點很熟悉:這是個又小又大的品種。
說小,是因為綠豆產值很低,全國產值每年不會超過40億,流通量更小,與玉米、稻谷、小麥相比,在農業品序列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全國各地沒有誰把綠豆當主食的,換言之并不是必需品。
說大,是因為綠豆期貨的交易量很大,作為鄭商所在1993年推出的期貨五大開市元老,綠豆和小麥、玉米、大豆、芝麻一起上市。但綠豆期貨交易量和活躍程度遠遠高于其他品種。
作為鄭商所當家花旦,所有綠豆合約1997年全部成交量加起來將近2000萬手,1998年10月還沒過完,成交量已突破3000萬手。可見有大資金在里面翻江倒海,交易所收取的手續費即便按低估年份計算,至少也有12億。如果是放98年這樣的活躍年份,那超過20億毫無懸念。而國內期貨交易市場在整頓后,由14家變為3家,整體手續費收入只有30多億出頭,鄭商所一家就占了一半以上,比大商所、上期所合計起來還要大。
這一點反應在盤面操作中也很明顯,和綠豆比起來,天然橡膠實在是小兒科,常天浩下500手都要小心翼翼,整整用3天時間才完成,下1000手綠豆卻容易多了,十分迅速地在半小時交易時間內就完成了,沖擊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但說起南陽幫,她就有點不太清楚了。
“南陽這塊土地土質肥沃,四季分明,特別適宜綠豆生長,是全國綠豆主產區。為什么綠豆交易量這么活躍?不是因為綠豆需求量更大或者市場化程度更深,而是相比其他品種,綠豆具有產地集中、產量有限、易于儲存等特點,你想想看,這種特點會帶來什么結果?”
“懂了懂了……”這些特點一疊加,王慧玲腦海里迅速構建起一個資金操縱的印象。
“南陽幫作為主力莊家,其背景可不是有錢老板或企業,真實背景說出來能嚇你一跳……”
“是什么?”
“當地糧食局!”
“不可能吧?政府怎么能干這種事?”
“這有什么奇怪的,難道政府下面就沒有國有企業或事業單位了?”常天浩笑道,“去年的株冶事件是誰折騰的?那不是國企么?”
王慧玲不吭聲了:1997年,作為中國最大的鉛鋅生產和出口基地之一的株洲冶煉廠認為國際鋅價格偏高,同時認為市場爆發金融危機,便在倫敦金屬交易所(LME)上大舉做空金屬鋅,當時空頭頭寸大多捏在株洲冶煉手中,結果全年生產量只有30萬噸的株洲冶煉一口氣賣出45萬噸的做空合約,最后交不出貨被迫平倉止損,損失將近15億元人民幣——好幾年白干了。
就在株洲冶煉平倉后沒多久,國際市場價格忽然就跌了下來,差點沒把人給氣死!
所以常天浩對政府、國企介入期貨一點兒都不在意,“負責直接操作的副局長就是滬江金融系博士畢業的師兄。”
“你和這位師兄聯系過了?”
“不不不,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有關資料我都是從公開渠道搜集后看到的……糧食局班子成員一共7人,他排行第三,每個人的簡歷和教育背景我都核實了一遍,只有他最符合。我去圖書館找過畢業論文,確定這人的身份背景,更重要的是……”常天浩微微一笑,“我看過當地省報新聞,前年表彰他為勞動模范,理由是創新利用金融手段進行資本運作,實現了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和豐產豐收,里面有一整個套路……”
“你說說看?”
“我且問你,期貨是做多好還是做空好?”
王慧玲笑了:“這問題怎么能一言以蔽之,期貨不是股票,有做多必然有做空,多有多的道理,空有空的原因,不能一概而論。”
“你說的是一般理論,具體你結合我剛才說的那幾條綠豆的特性分析分析?”
王慧玲絞盡腦汁想了一會,試圖從中把握出獨特的規律來,隱隱約約感覺自己抓住了重點,但仿佛又沒能看透什么。最后她撒嬌道:“人家笨嘛,實在想不出來,教我好不好……”
“這世界上物資有限,資金無限;所以上漲想象空間無限大,上不封頂,下跌空間大不了跌為零,實際沒有能真正跌到零的東西……”常天浩笑笑,“綠豆現貨才那么點,多頭憑借期貨的16倍杠桿,很容易依靠資金優勢把價格炒上去,期貨價格一漲,現貨也跟著漲,所以倉單不會增加太多,這時候就容易形成多逼空場面。如果這不好理解,那我用股票打比方,作為莊家只要有錢,是不是可以一直把股價拉上去?拉到后面,在外面流通的盤子越來越小,股價是不是越拉就越容易?”
“可拉上去得能出貨才行啊,砸在自己手里豈不是紙面富貴,一點用都沒有?”
常天浩啞然失笑:“為什么一定要全部出貨,你賣給銀行不行么?”
“賣銀行?哦……哦……你說用股票質押貸款?”
“3塊的股票被你炒到100塊,說不定那時候流通股80都集中在你手上了,你想在市場上全賣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你找銀行貸款,就容易出手,哪怕打個對折質押,也大有便宜,畢竟成本可能只有10塊、20塊。”
“銀行有這么傻?”
“我的小姐姐,銀行自己又不會思考,傻不傻取決于風控和具體經辦人員,抵押3億,給行長和信貸主任塞300萬回扣,你覺得有多少人頂得住誘惑?事后追查只要不查到回扣,那就是正常的工作損失——交了學費嘛!不然,四大行那一票壞賬怎么來的?你真以為放貸款的人不知道風險?對他來說,風險和虧損是上面的,回扣是自己拿的,完全不成正比,哪怕將來不坐這位置,只要不坐牢,撈一筆值得了。更何況還有債轉股的終極辦法,怕啥?”
王慧玲驚呼:“啊!還能這么玩?”
“具體到綠豆,情況更復雜些,每年35月前后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故事放出來,吸引外來資金入場。你如果看過行業分析報告,就會了解每年在這時候放出來的都是壞消息:什么庫存積壓、天氣預測不好、播種形勢不容樂觀、化肥、種子、勞動力價格暴漲,對今年產區收成報悲觀態度……”
王慧玲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道理:每年到收貨前,放出來的預測報告10份里至少有7份說情況不好,綠豆如此、大豆如此、云桂的糖業也如此。有這消息作鋪墊就比較容易形成多頭氛圍,然后各種各樣的投機資金就開始沖進來講故事了。
“依托這故事,多頭開始建倉,然后推動價格上漲,空頭局面逐漸不利,但還心存幻想,認為期貨價格高于現貨是不可能維持的,必然會有下跌過程,但他們最終會絕望,因為價格會越來越高,直到逼迫他們斬倉出局……投機空頭損失的是錢,套保空頭損失的是什么?”
王慧玲不假思索道:“是現貨!”
“哈哈哈哈!”常天浩笑得前俯后仰,“給你個機會再組織一次語言,好好再想想?”
王慧玲皺眉拼命想,終于明白過來:這時因為投機做多氣氛濃郁,價格體系已完全失常,所以期貨價格會比現貨高——正如期貨上賣4000一噸,現貨零售也就2塊一斤,這中間的巨大差價到哪去了?套保空頭完全能從容不迫地把市場多余綠豆收購起來然后賣給多頭——虧什么虧,明明有得賺好伐!
“思路不錯,但我提醒一點,這不是多余綠豆,通常是庫存綠豆……”常天浩補充道,“剛才我說了糧食局的背景,你想,在南陽主產區,還有誰能比糧食局擁有更多庫存,擁有更大的倉單?你想要多少貨,他完全可以把市面上、倉庫里的貨倒給你——你要么?”
不要,那直接就是違約,40的履約保證金扣除。
要,那就上當了!因為多頭目標是賺錢,不是賺綠豆,綠豆拿著有啥用?收了還不是要賣出去?賣出去只能賣低價,搞不好又是糧食局收回去。
所以整體下來情況就清晰了:套保莊家(糧食系統)放風聲減產——形成投機預期——價格上漲——吸引更多投機多頭——莊家高位放空——把他手里的庫存出給多頭——多頭接不了或者勉強接貨廉價甩賣——莊家再接回去。
一來一去,莊家就賺到了錢——約等于期現貨之差。
“本來南陽糧食系統是等價格上去就拋貨,拋著拋著價格就被打下來了,這位師兄的創舉是不拋貨,先吃貨,然后在期貨市場上做空頭,再把手里的貨用倉單交出去——交給多頭……你想,這兩種手法,哪個賺更多?”
“是后者!”
“當然,這么做不能說一點風險也沒有,你經常會看到糧庫著火的消息,深入追查下去,你就會發現里面根本沒庫存——庫存早就被賣掉了。”常天浩笑笑,“這種倒霉蛋通常是方向做反,或補庫時間來不及,只能請祝融下凡助一臂之力,至于有用沒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