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的平原之上,裂谷綿延,山巒聳立。
干涸的大地之上吹來了塵埃和風。
自巨巖之上,兩個格格不入的來客坐在最高處,眺望著異域的風景。
“前些日子哦,常儀悄悄跑來找我玩,結果沒有見到你。”
羲和在后面,悄悄的往嘴里塞桂花糕,嘴唇鼓鼓囊囊的,聲音含湖:“回去的時候,發現下面的人都在說,有狗把太陽吃掉了,把她氣的跺腳,好久都不愿意出門。”
“凡人眼界短淺,并不久長,過一段時間就忘了。”
彤姬沒有回頭,假裝沒看見她偷吃:“大不了我去把那幫呱噪的家伙殺掉好了。”
“不要!”
羲和緊張的擺手,忘記掩飾嘴里掉出來的碎屑:“她一定會哭出來的。”
“她這幾年怎么沒有來過?”彤姬問。
羲和沉默了。
許久。
“她最近的狀況……不太好。”
“……嗯。”
同樣的沉默里,彤姬輕聲呢喃:“她也到時候了么?”
明明鳳凰才走了不久。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就再也沒出現過。
直到在建木之上找到她留下的神之楔,大家才明白,或許那個執著的家伙早已經在自己所看到的無窮變數之中迷失了。
可無窮的變數里,沒有一個,能夠通向她所期望的未來。
無窮的可能是鳳凰的威權。
可無窮的絕望同樣是這一份威權的代價。
而常儀,也和鳳凰不同。她生來便不完整,因為自己的存在所造成的干涉。帝夋誕生的太早,也太過于龐大。作為對應的月,她無法支撐這一份恐怖壓力,只能勉力維持。
可就算是再怎么努力……也是有盡頭的吧?
“要去見見她嗎?”
羲和鼓起勇氣,輕聲懇請:“她很想你。”
彤姬沒有說話。
只是沉默著。
許久,才回過頭,揉了揉她的頭發,展顏一笑。
“你先回去吧,羲和。”
彤姬保證:“告訴她,我很快就回去了,會帶禮物給她。”
“嗯。”
羲和毫不懷疑的頷首。
很快,日御遠去,消失不見。
只留下她孤獨的坐在巨巖之上,凝視著這另一片大陸和國度的風貌,同時,看向了另一輪高懸在天穹之上的太陽。
自東君的凝視之中,虛幻的日輪剝落輝光,能夠分辨出五道交錯在一處的龐大齒輪在轟然旋轉,牽引著整個世界運轉。
向塵世無時不刻的灑落輝光。
自四度的毀滅之后,由五位神祗先后把持和完善這一方世界的烈日威權,最后鑄就了‘四度變遷’的時代。
托納提烏!
被譽為所有太陽神之中的最強者。
只自身一人,便足以同五位烈日之主比擬!
同樣,也是他,在不久之前的會議上,對東君的提案率先嗤之以鼻。
“聯合所有的太陽神,匯聚威權,成就太一?”
托納提烏冷笑:“你看上去像是心懷世界的神明么,帝夋?你只是想要拿走所有人的力量,成全你一個人的野心?
想要的話,先打敗我吧,贏了我,什么都好說!”
“確實,沒有那樣的必要。”天照贊同頷首:“如今這樣很好,有大家分擔天命,何必匯聚在一個人身上呢?”
“大費周章的結果,常常討不了好。”
痛飲神酒的阿波羅搖頭,戲謔嘲弄:“要我看,還是算了吧。”
耗費漫長時光和無窮心血所召開而成的會議,就此不了了之。
“真遺憾,我給過你機會了。”
彤姬輕嘆:“給了你們所有人。”
無人回應。
只有遠方吹來了焦灼的風。
“喂,托納提烏。”
她挽起耳邊的發絲,仰頭,吶喊:“我有個禮物送給你。”
“又是你?”
日輪之中,托納提烏顯現,冷漠俯瞰:“我不是說過了,除非打敗我,否則……”
不快的話語,戛然而止。
四度變遷的締造者陷入呆滯。
風聲消失不見。
一切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無形的弓弦被開來的低沉悲鳴,宛若整個世界的低沉傾訴。
自東君的手中。
“對不起。”
彤姬輕嘆:“我沒有時間了,所以,不會再有機會——”
蒼白的箭失自赤紅色的長弓之上顯現,遙遙對準了天穹之上顫栗的烈日。天穹不復湛藍,只剩下一片如血的赤紅。
崩裂的大地之上,熔巖噴涌而出。
無窮承載這自長弓之上所涌現的恐怖力量。
狂風席卷,沖上天穹,帶來了滅亡的低語。
“看來你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強。”
在那一瞬間,槐詩終于見到了。
真正的,彤弓!
昔日自己在虛幻的賭局里他所駕馭的力量,根本無法同日而語。
無窮的神性自光明之中涌現,自烈日之中蛻變,推動著整個世界降下殺機。一切都自那長弓的主宰之下,整合為一。
這便是為太一所創造的偉大容器。
大地和天穹化為粉碎,只剩下一片漆黑。五重烈日,自那一線微光之下,如泡影一樣潰散,甚至來不及逃亡和躲閃。
這是以帝俊的神之楔為素材,為了滅盡世間的一切同類而鑄成的武器。
托納提烏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就連神髓之柱,都在彤弓的調動之下,被強行啟動,降下了威權——徹底的將五重太陽毀滅。
以現境之力誅殺不臣!
當第一支箭自虛空之中焚燒殆盡,五代太陽神所有的積累已經化為了神之楔,落入了彤姬的手中。
干脆利落。
如同曾經預想的那樣,完美無缺。
“第一個。”
彤姬轉身離去。
希臘的大地之上,神廟之中的祭祀渾身,涂抹香膏和橄欖油,烈日的映照之下,載歌載舞,贊頌著烈日與瘟疫之主,獻上犧牲。
自云端,雷鳴轟然而過。
赫利俄斯戰車之上,灑下了神明的笑聲,如此愉快,令凡人們為之狂喜。
可緊接著,祭壇之上,神明的凋像崩裂縫隙。
轟鳴驟然炸響。
自劇烈震顫消散的云層之后。
一道道如同隕星一般的破碎殘骸燃燒著,從天穹之上墜落,砸在了大地之上,掀起新的風暴。而伴隨著烈日的熄滅,赫利俄斯的最后哀鳴響徹整個世界。
黑暗里,祭司們陷入呆滯。
錯愕的仰頭。
感覺到冰冷的液體從天穹之上落下。
血水如雨,籠罩一切。
“第二個。”
天穹之上,俯瞰著赫利俄斯漸漸墜落的殘骸,彤姬面無表情的離去。
烈焰自大地的縫隙之中噴涌而出,如同潮水一般,漸漸的吞沒了被血色所覆蓋的大地。
一切都在燃燒之中哀嚎。
第三個,是烏圖。
兩河流域,焦土之上,只剩下城邦的殘骸。數之不盡的焦尸自火焰里崩裂,惡臭隨著濃煙一同擴散。
昔日的繁華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只有如此慘烈的模樣。
乃至,跪倒在廢墟之間,追悔莫及的神明,捧著懷中的焦尸,絕望的嘶吼和吶喊,咒罵著眼前的兇手。
“假惺惺的慈悲大可不必,烏圖,你降下神罰的時候那么多,可曾落過一滴眼淚么?”
東君平靜的挽弓,無動于衷:“如果你不想他們死,那你就應該早點站出來,面對我,而不是浪費我的時間!”
“我詛咒你,我詛咒你,帝夋!”
蒼老的烏圖流下血淚,嘶吼,發起最后的攻擊:“你將永失所愛,你將無所成就,你所愿的必將破滅!”
蒼白之箭貫穿神軀。
火焰自從烏圖的胸口緩緩的流出,點燃了絕望的靈魂。
神明自火中消逝。
徒留灰盡。
高天原之上,一片死寂,只有在血色的流淌中,漸漸靠近的腳步聲。
“不要礙事,滾開。”
自東君的面前,燃燒的八首巨蛇劇烈的掙扎著,自哀鳴聲里,墜入了黃泉門戶之中,再也不見。
昔日眾神們盡情宴飲歡慶的殿堂中,如今只剩下殘肢斷骸,觸目驚心的赤紅緩緩的擴散。
漆黑的世界之中,已經再無光亮。
就連昔日普照這一片狹窄土地的太陽之主,都已經顫栗著,躲入了天巖戶之后,不斷的哀求著和控訴著兇手。
試圖向外聯絡,發出求救的警報。
遺憾的是,自東君的俯瞰之中,此處已經徹底隔絕。
甚至沒必要動用彤弓素失。
足以令烈日躲藏的巖窟之門,在她的手中分崩離析,就好像輕而易舉。
刺耳的驚叫聲從深邃的巖窟里響起,如此恐懼。
彤姬走進了黑暗里。
許久,驚恐的尖叫和咒罵聲已經消失不見。
當馳援而來的國津眾神們趕來時,所看到的,便是那個漸漸從黑暗里顯現而出的身影,胸前帶著貫穿的裂痕,重創。
“沒想到,只會裝模作樣的小東西還是有點血氣的。”
彤姬輕聲感慨,“小看她了。”
就在她的手里,握著一柄崩裂的神之楔。
宛如匕首。
這便是逝者所殘存的所有。
“第四個。”
彤姬垂落眼眸,俯瞰著手中的戰利品。
于是,在結晶的倒影中,那一張染血的莊嚴面孔之上,無聲的浮現笑容。
如此冰冷。
“最近,總感覺出了很多事情啊。”
“嗯。”
“常儀前些日子還說起了你,她悄悄的在你的宮殿前面種了很多花,不讓我告訴你。說是驚喜。”
“嗯。”
“之前,陸吾來找過我,大家都很害怕。”羲和猶豫著,看著那個冷漠的背影,鼓起勇氣,輕聲懇請:“要不,我們停下吧,彤。”
她扯著東君的衣角,呼喚著那個只有她們之間才知道的名字,由她為太陽所起的名字。
“你在說什么?”帝夋冷漠回頭,“停下?你認真的?”
“可是……這樣下去,我總覺得,不會有好事。”羲和向后縮了一下,害怕她的眼神:“我們能不能換個方法,或者……”
帝夋的眼神,漸漸陰沉。
看著她。
又是那一副請不要欺負我的表情,又擺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來。
就好像,只要求情和懇請,整個世界就都會像是自己一樣,無條件的退讓和庇護她,陪著她一起做游戲。
“我給過他們選擇,羲和。”
她看著那一雙眼睛,壓抑著怒火:“他們大可以同意聯合,或者,將神之楔交給我。可兩樣他們都沒選,我也沒得選!
事到如今,你讓我停下,你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么嗎?我這么做究竟是為了誰,你真的清楚嗎!”
“可是,可是……常儀已經快要消亡了啊!”
羲和低著頭,哽咽著,哀求:“她只想多看你幾眼而已……為什么啊,彤,你為什么就不愿意去見她一面啊!”
帝夋再沒有說話,也未曾理會她。
直到日御沉默著離去。
漫長的寂靜里,彤姬沉默的思索著那個問題,卻不由得回憶起常儀的微笑,每天黎明時太陽升起,每天夜晚到來,都能夠看到常儀和羲和的笑容。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起,她已經不敢再去看了。
不敢再去看她們的眼睛。
“啊呀……”
尷尬的聲音從殿堂的門外響起,不請自來的討嫌客人小心翼翼的探進了一個腦袋,鬼鬼祟祟的張望:
“本來還有事情想要找你商量,結果看到這種事情。”
她問:“你們這是……吵架了?”
她冷漠的看過去。
看到這一張宛若勐虎的面孔,長發朱赤,宛若流水,眼神一如既往的令人厭煩。
白澤。
整日和凡人廝混在一起,放浪形骸的家伙。
哪怕同樣以福澤著稱,卻和鳳凰不同,毫無任何的堅持,得過且過。
除了好運之外,一無是處。
“我剛剛看到,羲和都哭了哦。”白澤嘆氣,“她還在門口那邊徘回著呢,好歹去安慰她一下嘛。”
“和你有什么關系?”她冷漠的問:“你在指教我么?”
“不敢。”白澤用力的搖頭,長發如水波。
“那么,你是來阻攔我的么?”
白澤的表情越發驚恐,震驚失聲:“你覺得我有那能力么?”
“那你為何而來?”
“只是有些擔心而已,畢竟之前不聲不響的,忽然鬧的這么大。”
白澤尷尬的抬起爪子,撓了撓頭上的角,并不掩飾自己的發現和猜測:“你會這么做,我倒是不奇怪啦……不過,帝夋,你這么做,是為了大家么?”
“不然呢?”
東君反問:“難道是為了我自己么?”
白澤沉默了很久,輕聲問:“可倘若那么有一天,大家都攔在你的前面呢?”
東君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
眼神漸漸暴虐和冷酷。
“我明白了。”
白澤縮頭,保證道,“多謝你聽完我這些廢話,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的,她們也不會干涉你。”
好像生怕她改主意一般,白澤慌不迭的踏云而去。
到最后,也沒有說究竟找她商量什么。
恐怕還在醞釀著什么鬼主意吧?
但無所謂。
彤姬冷漠的收回視線,凝視著殿堂之外那籠罩了整個世界的龐大日輪。
已經再沒有人能夠阻擋她了。
第五個的時候,她來晚了。
巴德爾已死。
自萬物的悲鳴和哀悼里,她冷漠的環顧著眼前的世界,開始懷疑,這是否又是洛基的陰謀,遠在地獄的倒霉鬼依舊試圖去觸碰現境。
可當她回過頭時,便看到了不屬于此處,甚至,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身影。
一臉呆滯的升華者。
時隔著數千年的時光,看向了過去。
呼喚她的名字。
“彤姬。”
令旁觀的槐詩如遭雷殛。
那是他自己……
赫利俄斯上的短暫一夢,自巴德爾逝去的殘光里,他跨域了時光的極限,看向了遙遠的過去,然后,又在彤姬的手中,捏成了粉碎!
徹底破碎!
絲毫沒有任何的留情。
冷眼睥睨著所發生的一切。
“這是誰的把戲?”
她回過頭,環顧著四周:“奧丁?不對……是你在搞鬼吧,密特拉!”
就在她的面前,樹林交錯的影中,秘密和契約的執掌者顯現,最為神秘的太陽神微笑。
密特拉顯現。
“實話說,我并不介意你拿走太陽的威權,反正我手頭的威權還不少,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密特拉說:“我很想看到你的結果,太一能否實現。”
“那就不要廢話。”
彤姬冷漠的伸手。
“不過,我改主意了。”
密特拉搖頭,戲謔的端詳著她的神情:“沒想到,原本只是隨意的一次占卜,竟然能夠看到那么離譜的未來碎片……
很遺憾,你注定一無所得。“
他說:“帝夋,我已經洞見了你的失敗。”
“除此之外呢?”
在短暫的死寂之中,帝夋并未曾勃然大怒,只是平靜的發問:“你還看到了什么?就比方說……你的結局和下場?”
“就是因為看到了,才會來這里啊。”
密特拉無可奈何的一笑,展開了雙臂,毫無任何的抵抗:“你還在等什么?”
洞見宿命和未來的秘儀之主,已經洞見了敵人的失敗。
同時,在那之前,所看到的……
是彤弓之下,自己無可避免的死亡。
“你贏了。”
自撲面而來的毀滅里,她微笑著,最后道別:
“盡管只是暫時。”
第五個。
接下來是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乃至……第九個!
從第三個開始,漸漸得到諸多太陽的威權的帝夋已經凌駕于前所未有的高度之上,從未曾有神明如同她一樣,接近神髓的本質,同時,漸漸成為這一份力量的化身……
哪怕是逃走也不會有用,不論是如何煞費心機的躲藏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當九支帝夋之箭用盡,舉世之烈日,已經被盡數射落。
哪怕還有幸存者,也不敢再站出來,阻擋在她的面前了。
整個現境,都徹底的籠罩在了黑暗之中。不知道多少神明沉默的凝望著此處,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而在這之前,黑暗里的世界,便已經被坍塌的轟鳴所充斥。
山巒在哀鳴之中震顫,倒下,埋葬在海洋的洪流之中。
連續九個太陽神的隕落,令神髓之柱為之重創,難以維持平衡,整個現境都籠罩在動蕩之中。就連不周山和建木,都攔腰而斷,無法支撐天穹之蓋。
破裂的天穹之后,有流火不斷的從天而降,深淵的沉淀侵蝕中,洪水在大地之上肆意的奔流。
可唯獨還被光芒所普照的東夏,卻籠罩在前所未有的焦熱和窒息里。
焦熱的狂風席卷。
干涸的大地之上,已經再無任何的田苗幸存。
當十道烈日的威權自帝夋的手中顯現時,十道莊嚴的日輪便自天穹之上顯現,自神性的灌既和源質的焚燒中,暴虐的升騰,灑下毀滅一切的熱量。
塵世被拋入了熔爐之中。
當她自天穹之上俯瞰時,一切好像都籠罩在火焰里。
即便是如此,依舊有人狼狽的爬上不周山的山巔,那個蒼老的聚落領袖逆著火焰,踏著燃燒的泥土和巖石,艱難的呼吸。
向著天穹吶喊。
仿佛是在怒罵或者詛咒。
可那樣的聲音太過于渺小,難以傳達到天穹的最高處來。
帝夋冷漠收回了視線。
就這樣,毫不顧惜的,將所有的威權徹底催發。
令天穹的正中央,龐大的裂口迅速的生長,展開。
洞穿現境的封鎖,打開三柱的囚禁。
……掌控所有!
自桎梏一生的天命之中,徹底解脫!
她已經站在了那一扇門的前方。
凝視著那漸漸降下的輝光,再無法克制喜悅和笑容。
可緊接著,所響起的,乃是大地最深處的咆孝和長吟。
仿佛延綿世界盡頭無窮大地驟然一震,裂谷展開,從其中升起的,便是烈日之主都未曾察覺到的,浩蕩光流!
名為龍脈的存在!
無窮光流自龍吟之中涌動著,升上天空,纏繞束縛在一道道日輪之上,宛若鎖鏈那樣,徹底的封死了太一之門。
將她桎梏在其中。
自一道道熟悉的氣息里,她恍然大悟。
“是白澤那個多管閑事的家伙么?”
帝夋垂下眼童,分辨著桎梏之中的氣息,漸漸了然:“陸吾,英招,應龍和燭龍……還有你嗎,羲和?”
唯獨未曾預料到的,是那個阻攔在自己面前的身影。
流著淚,看著她,卻再未曾后退一步。
縱然要面對太一的怒火。
“就連你也要背叛我么?”
彤姬嗤笑,冷聲發問:“就你一個?常儀呢?不敢面對我?”
“常儀已經消亡了,彤。”
羲和努力的咬著牙,克制著哽咽的沖動:“直到最后,她都在等著你回來……可你究竟把自己變成了什么啊?
你究竟將我們當成了什么?”
那一瞬間,帝夋陷入了呆滯。
哪怕她心知肚明,此刻的遲滯有多么的致命,卻依舊不由自主的回憶起,那一張笑容。
明明應該無比熟悉才對。
可不知何時開始,已經再不清晰。
她幾乎已經快要忘了。
當三柱劇震的轟鳴,響徹整個現境,萬物好像都被推倒了毀滅的邊緣,一切都在迅速的失控,崩塌。
伴隨著太一的顯現。
這便是掙脫束縛的唯一方法和結果。
——毀滅掉一切!
已經已經都要來不及……
“這是常儀最后的懇請,彤。”
無視了烈日的灼燒,羲和伸出手,最后一次微笑,帶著眼淚。
“僅此一次。”
她說:“請你……原諒我吧。”
那一瞬間,大地之上的塵埃草芥里,有人向著神明,射出了輕蔑叛逆之箭!
就在不周的最高處——
那個半身被點燃的魁梧老者,挽起了手中的骨弓,奮盡所有的力量。
向毀滅,降下制裁!
十道烈日如泡影一樣消散,天穹之間的裂縫再無法擴張,迅速的收縮。
自龍脈的桎梏里,彤姬低下頭,凝視著貫穿她們彼此的箭失。
難以置信。
那是同帝夋之箭同出一爐的創造,未曾出現在她計劃之中的,第十支!
以常儀和羲和之威權,舍棄所有,鑄以此箭!
這便是為了毀滅太一而創造的武器。
唯一能夠擊潰帝夋的力量。
“太愚蠢了,羲和。”
彤姬垂眸,看著近在遲尺的身影。
明明距離太一,只差一點……
可是,在瞬間的凝視里,她看到了羲和的眼童,還有淚水的倒影之中,那個陌生的身影和面孔。
不知何時,已經面目全非的帝夋!
如此狼狽。
就像是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
真可憐啊,帝夋。
她無聲的輕嘆著,閉上了眼睛。
原來,不止是常儀和羲和,就連自己的樣子都忘記了嗎?
自襲來的昏沉和黑暗里,一切都在飛速的遠去。就好像,被整個世界所拋棄,不再需要。如此的孤獨。
她竭盡全力的,掙扎著,想要伸出手……
想要再失去一切之前,再一次的擁抱她。
想要告訴她。
害你哭了,對不起。
她墜入了黑暗里。
仿佛是在墜落和升起。
仿佛又像是溶解和離散。
好像經過了無窮漫長的時光,難以忍受的苦痛和絕望,但當她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卻好像只是彈指一瞬。
一切都變得不同。
再感受不到曾經的一切。
光亮太過于耀眼,她什么都看不清晰,什么都感受不到。
唯獨鮮明的,是從未曾體驗過的感受。就好像,自從誕生以來的就纏繞在靈魂和命運之上的枷鎖,被解開了一樣!
如此的自由。
就連呼吸都變得如此順暢。
她本來應該狂喜,手舞足蹈,可是卻又前所未有的驚恐和不安。
感受到自己孱弱的身體,如此渺小,就連任何的野獸都能夠輕易的殺死自己。
在這寒冷中,不由自主的顫抖,顫栗,難以克制哽咽。
“啊?這么快就睡醒啦?”
自模湖的光亮里,忽然有一張遍布胡茬的丑臉湊近來,如此龐大,像是巨人一般,咧嘴,向著她努力的和藹微笑。
于是,襁褓中的嬰兒再忍不住,啼哭出聲!
整個聚落和村莊里,不知道多少人被這哭聲吸引,好奇的抬頭,看向那個張揚放縱的蒼老男人。
笑容如此得意!
“姮!姮!”他大聲吶喊:“你看看我撿回來什么?”
“說了多少次,不要每天都撿亂七八糟的東……”
話音未落,有驚恐的尖叫聲響起。
一個健壯的婦人看到他手中的東西,面色驟變,噼手從他的懷中躲過襁褓,小心翼翼的檢查著嬰兒,最后,緊張的抬頭問道:
“你……從哪兒搶來的?!”
“我撿到的!”
男人瞪眼,努力辯駁:“我今天早上親眼看到她從天上掉下來……不對,這就是上天賜予我的!”
“哈哈哈哈,沒錯,就是這樣!”
那個人仰天大笑,舉起了手中的嬰兒,向著整個聚落,向著天穹和世界,得意的宣告:“從今往后,你就是羿的女兒!”
他說:
“——你的名字,叫做彤!”
帝夋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山海經·海內經卷十八》
這便是帝夋之死。
這便是彤姬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