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天,兩天。
一周,兩周。
福音圣座的蹤跡再沒有出現過。
就好像富有耐心的獵手一樣,察覺到了獵物的戒備和警惕乃至殺意之后,便再隱藏進了黑暗中。
任由不知多少人焦灼的等待,紋絲不動。
只有偶爾在深度亂流和眾多深淵要塞的探鏡觀測中,隱隱綽綽的浮現出蹤影和邊角,可很快,又會詭異的消失在那一片黑暗里。
甚至有人認為它已經再度沉入了深淵,回歸至福樂土。可那么龐大的東西,不可能憑空消失。一旦再度運行起來,勢必不可能隱匿自身的龐大質量和引力。但同時,也有人說是通過亡國的血河或者雷霆之海的風暴信道,乃至黃金黎明的天梯達成了轉移。
不論如何爭執和猜測,探鏡的搜索和青銅之眼的觀測隊都未曾停止過自身的行動。
來自現境或者邊境的學者和無歸者之墓的探索隊伍不斷的在現境和深淵之間往返,自隱秘的路徑穿行在地獄領域之中,觀測著那詭異之物的存在,尋覓著它經過時所存留的痕跡。
只可惜,分布在不同深度之間的數十支隊伍全部都一無所獲。
“搞不好,都已經走掉了吧?”
深度71,編號T87671的地獄·懸海。
帶著濃郁濕氣和悶熱的狂風中,干涸的沙丘,渾身曬傷的學者撐著傘,趴在天線下面,狼狽的記錄數值。
感受到皮膚裂口上的瘙癢和痛楚,就忍不住抱怨起來:“這么多人,大家冒著風險,現在跑到深淵里,不說送菜上門,也是個不知死活了……上面老爺們動動嘴,我們腿就要跑斷。結果呢?半個月了,毛都沒發現一根。”
“別嗶嗶了,老老實實干活兒。”
帳篷里只穿著褲衩的中年人看著屏幕上匯總的數據,不耐煩的打斷了對講機里的牢騷:“你媽的,好像當初選課題的時候拍著胸脯要為現境獻出生命的好像不是一樣……結果才白跑了幾天就開始發牢騷?”
“年輕人太傻了,哈哈。老子巴不得白跑。”
“真發現什么,你跑得了么?”
調侃的嘲弄笑聲從頻道里響了起來,很快,又消失了,因為一個提著褲子的虛脫身影踉蹌回到了帳篷里。
“水,給我水……”
托尼頂著一張馬臉,沙啞呻吟。
他快要拉虛脫了。
“還沒停?”隊長愕然。
“我懷疑是某個喜歡到處亂搞的人給我下了藥。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不對勁……不就是笑了他幾句女朋友太多么,至于這么記仇?”
托尼抱怨著,扯開領口扇著風,露出一大把胸毛,以及,密集的疤痕。不論是哪個,都足夠讓人感覺眼睛痛。
“有啥發現么,各位?”他探頭問道。
回答他的是無奈的沉默。
一無所獲。
“先喝水吧,把藥吃了。”隊長說:“這種地獄里的突變痢疾很要命的,要是放著不管,早晚連腸子一塊拉出來,到時候人都要化膿了……”
“早就吃過了,別說痢疾,解毒、消炎、殺菌,連鋁熱劑我都吃了快半斤了,沒用。”托尼掏出幾板被摳空的藥片,又忍不住加了一件衣服,打著哆嗦:“實話說,不太對勁,我感覺不太好……”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背,那些豎起的汗毛。
從昨天晚上開始,就開始不對勁……
莫名的難受和恐慌。
然后,他又聽見了來自儀器上警示聲,這些天來第不知道多少次。
“什么事情?”他探頭張望,可是卻看不懂。
“四期波相,有新的引力場在上浮……但沒有后續的記錄,是誤報。”隊長看了一眼,無奈嘆氣:“早說了,技術部發的設備該更新一下了,智能化一點啊……現在這個型號,只要亮度高于標準的閃爍出現就會嗶嗶亂叫。”
然后,又是一聲警報。
讓人煩躁。
所有人早已經習以為常。
只有托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不對。
哪里不太對……
他低頭,看向褲子上的掛墜——那個呂西安送給他的預警器。
“這個東西就給你了,隨便掛哪里就好。”
歸途時的考古隊專家直接將自己背包上的掛墜摘下來給她:“用起來很簡單的,如果變紅了,那就放輕松,說明是有危險,如果是白色的,代表安全,就要多加小心。”
“為啥?”托尼看著手里的小把件傻眼。
“因為有的時候,你知道會死的話,就會害怕和逃跑。可如果它什么都檢測不出來的話,你就會麻痹,大意,然后什么時候突然死掉都不知道。”
呂西安用一種平靜到殘忍的語氣敘述著他所知的諸多慘烈案例,“這個東西不是萬能雷達,真要那么有用的話,我也不至于這么隨便送人。
給你,不是讓你預警用的。是要讓你這種地獄開拓的新丁知道——那些會殺死你的東西,隨時可能出現。”
“別覺得羞恥,也別覺得疑神疑鬼很丟人,考古隊里的疑心病、多疑癥和強迫行為患者多到數不清,可這些都沒關系,只要對生存有利,稍微麻煩一點完全無所謂——而那些在風吹草動的時候沒有第一時間跑路的人早就已經死光了。”
最后,呂西安展示給他的,是后背密密麻麻的傷疤。
一輩子開拓,這個老東西沒有在正面對決的時候給過對手任何可趁之機,他會不擇手段,狠下辣手;而那些追在他身后的東西,也能夠沒有將他殺掉,不論是什么怨靈或者是詛咒,都只能看著他逃之夭夭。
這才是最值得驕傲的榮耀和勛章。
“如果害怕的話,就跑吧。”
“如果感覺不對勁的話,就收拾東西閃人。”
在歧路前面分別時的時候,呂西安留下了來自老前輩的忠告:“地獄探索不是打仗,逃跑,不丟人,不跑的人才可笑。”
想到這里的時候,托尼莫名其妙的打了個寒戰。
深重的冰冷,再一次從背脊之上泛起。
這一次,他再沒有猶豫,猛然從地上跳起來,“走,快走!”
所有人都愕然的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傻子。
只有托尼的動作不停,干脆利落的啟動了相位返回艙的預熱程序,回頭向著那群發呆的家伙怒吼:“動作快點啊,還愣著干嘛?”
“怎么了?你瘋啦?”有人難以理解。
可當托尼拿出了自己的執照和統轄局所給的權限時,其他人就只能無奈服從。但偏偏還有人磨磨蹭蹭。
天線下面的學者在狼狽的收拾東西:“我的數據,我的數據……”
“媽的,別管數據了,所有人立刻走!”
托尼奮起一腳,將那個拖延時間的家伙踹翻,然后扯起旁邊還在磨蹭的家伙,往轉移艙的方向推:“沒聽到么,快點!還穿個屁的褲子,快走。”
所有人都難以理解這個統轄局派過來監工的神經病究竟在想些什么,可當托尼抬起槍口時,便只能服從。
顧不上儀器,顧不上數據,甚至來不及收拾帳篷。
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擠進了出發時帶過來的逃生艙里,在狹窄的空間里擠成一團,幾乎被濃郁的汗臭給熏吐出來,偏偏托尼還在外面不斷的塞人進來。
已經有人怒罵出聲,還有的也已經打定主意絕對要投訴,讓他好看……可很快,所有人都閉嘴了。
因為回歸艙之外的世界,在迅速的暗淡下去。
就在各種儀器所響起的刺耳警報中,一片足夠目視確認的恐怖黑暗,從大地的盡頭緩緩升起,在天空之上迅速的擴散。
一切被黑暗所籠罩的地方,都在迅速的陷入死寂。
就好像有某種恐怖的天體在迅速的靠攏,投下了了足以湮滅一切的深重陰影,連颶風都已經消失不見。
被殺死在了黑暗中。
到最后,當托尼終于擠進艙門之后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屏住了呼吸,甚至,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的望著那一片在急速靠攏的黑暗。
在空氣里,響起了刺耳的慘叫聲……
福音圣座!
真的是福音圣座……它出現了!
“他媽的,這什么破運氣,這次回去老子一定要請假,我他媽的休爆!去他媽的保護世界,去他媽的職責和工作……”
托尼趴在內側的門上,破口大罵著,一只手在儀表盤上迅速的輸入辨認碼和權限,解除封鎖。
可直到現在,才有人姍姍來遲的從帳篷里鉆出來。
抱著一大堆資料。
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難以置信,可很快,便反應過來,尖叫著撲向了轉移艙,奮力的拍打著艙門。
“等等我,等等——”
隔著玻璃,能夠看到那一張在恐懼中漸漸扭曲的面孔。
托尼的馬臉依舊軟趴趴的扭曲著,看不見表情,就連聲音也毫無起伏。
“抱歉,兄弟。”
他拍下了最后的按鈕。
刺耳的電流聲從艙體之內迸發,劇烈的震蕩掀起,天旋地轉。
在最后的瞬間,所有人看到的,是玻璃之外,隔著深度的變化那一張漸漸溶解的面孔,在眼淚的沖刷之下垮塌,血肉解離,白骨裸露。
到最后,風化在涌動的黑暗中,再也不見。
只剩悲鳴……
然后,便什么都沒有了。
在不斷冒出的電火花和劇烈震蕩里,有人痛哭,吶喊,有人咆哮,有人咒罵著倒霉透頂的運氣還有天文會,有的人沉默著,咬著牙,死死的抓著一切能夠固定身體的東西。
直到最后,轟然巨響里,所有人眼前一黑。
龐大的艙體憑空從廣場之上出現,在地板上翻滾,飛出,銹蝕的鐵板剝落,框架里冒出濃煙,徹底散架。
在慘叫聲里,托尼緩緩的從裂隙里爬出來,一把推開了趕來的醫護人員,撐起身體,拖著斷裂的左腿,踉蹌的沖向了角落。
一把,錘碎了警報裝置的玻璃。
砸下了那個按鈕。
“它來了。”
托尼對著從天而降的投影說,“希望你們已經做好了招待的準備。”
投影面無表情的頷首,消散。
幾乎在同時,刺耳的警報從索拉諾防線的上空響起,驚醒了所有夢中的軍士。在轟然降下的雷鳴中,不知道多少龐大的集裝箱從天而降,在彩虹橋的搬運之下拋來。
工程在加速。
防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延伸,增殖。
而就在十五分鐘后,令所有儀器都發出尖叫的質量反應從現境探境的觀測中出現。
再過了五分鐘,龐大的陰影掠過了現境防御陣線的一角,留下了激蕩的漣漪和波瀾,觸發無數警戒。
十分鐘后,沸騰的黑暗里,莊嚴的光之冠冕緩緩升起。
四活物的面孔從地獄之上浮現,頌唱圣歌。
福音擴散。
裹挾著數之不盡的黑暗,滿載著地獄的災厄和無數大群,那個一直以來隱藏在諸多深淵要塞之后的龐大陰影再度升起,并以恐怖的速度,向著現境疾馳而來!
距離黑巖堡壘的毀滅時隔半月之后,來自至福樂土的人造地獄再度踏上戰場。
在那之前,刺耳的悲鳴,就已經響徹了深淵!
——福音圣座,上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