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開普勒基地原址。
一片狼藉的救援現場,被一道純白的臨時氧氣棚所分隔。
就在極寒未曾消散的內部,調查人員摘下頭盔,低頭,凝視著面前無眼的尸體。
“死者身份確定了么?”
來自統轄局,決策室直屬的隊長問道。
“已經向銀之碑工坊確認過,這一具尸體是工坊的煉金術師拉格納本人。”助手回答:“根據現場還原和學者的調查,兇手的身份也已經查明了……是開普勒基地的安保主管威廉·巴克爾。”
“雙方有仇怨么?”
“不,沒有,威廉自從十年前來到這里擔任安保主管之后,從來沒有在工作之外同任何人吵架,是大家公認的好脾氣。”助手說:“以拉格納的性格,應該也不屑與同基地的人員發生矛盾才對。”
“好吧,讓我猜猜看……”
那位已經快要四十八小時沒睡的隊長蹲在地上,凝視著那一具尸體空空的眼眶,忽然說:“這位威廉·巴克爾,在來到開普勒基地之前,應該在暗面監獄服役過吧?”
助手一愣,旋即低頭看向手中的屏幕,調出檔案,其中卻有一部分被封鎖了。
絕密性質。
“不用看了,這種絕密性質的檔案在月球上除了暗面監獄之外,就只有第六研究所,第六研究所的人絕對不可能在外面……”
隊長揉了揉自己的臉:“用我的名義,向暗面監獄發函詢問吧。”
不到五分鐘,確切的回復出現在了助手的屏幕上。
正如同隊長所猜測的那樣,威廉·巴克爾在來到這里之前,確實是曾經在暗面監獄服役過十二年。
服役的區域是B區1層。
大宗師·普布留斯的羈押所在!
詭異的巧合。
“……這就碰上了,對不對?”
隊長的眼瞳凝視著尸體,可空洞洞的視線,卻落在虛空里,變得陰翳又嚇人:“暗面監獄的服役人員終生不得回歸現境,就只能在月面和邊境尋找職務。作為補償,他們都會在各個基地和部門擁有一份薪水豐厚地位崇高的職位……”
他停頓了一下,回頭吩咐:“查詢一下,歷年B1層看守在退役之后的去向!”
十五分鐘之后,報告出現在了隊長的眼前。
九十年以來,總共有一四十一位看守從B1層離職,其中有三十四人自愿留在了暗面監獄轉為了后勤單位,有四十人去往了邊境,剩下的全部分散在月球的各大研究基地中……
可當仔細規整的時候,卻發現,如此龐大的月球,成百上千個機構里,竟然有超過十一人來到了風暴洋與島海之間的這一片狹窄區域。
而且無一例外的,在各種意外之中……迅速的,死于非命!
“最后一例死亡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隊長發問。
“七十年前……”助手說:“從那個時候之后,就再沒有轉業人員來開普勒地區,一直到兩年前威廉退役。”
“正好是前后兩輪赫利俄斯工坊對接的時候啊。”
隊長嘲弄的笑了起來:“那么,幫我看看大宗師普布留斯的醫療記錄,源質衰敗、靈魂萎縮的跡象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九、九十一年前……”
漫長的沉默里,隊長點燃了嘴角的煙卷,自言自語。
時隔二十年。
“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準備越獄了么,普布留斯……果然大宗師就是大宗師,一個都不能小看啊。”
助手愕然:“普布留斯不是死了么?”
“是啊,是死了沒錯,但問題在于……一個人的死亡是如何界定的呢,朋友。”隊長笑起來。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是肉體的毀滅還是靈魂的消散?只是死了一具形骸,又能代表什么?現場不是找不到任何靈魂的殘留么?”
“不是咒彈的侵蝕?”
“我們姑且不論為什么會有人大費周章沖進暗面監獄去殺死一個早就被全世界遺忘了的老東西,倘若,我是說,如果有那么一丁點的可能……要是在被殺死之前,他的靈魂就早已經不在這里了呢?”
隊長抬起眼瞳,雙眸之后亮起恍然的光:“如果在那之前,他就已經越獄了呢?”
沒錯,越獄。
源質學大宗師·普布留斯,以一己之力,完成了數百年來無數人都未曾能夠完成的壯烈之舉。
從暗面監獄逃出!
甚至倘若不是近期月球監控的異常,以及開普勒環形山所發生的怪事之外受到了天文會的重點關注,進而被聯系在一起的話,甚至沒有人能夠找到任何的線索。
唯有原暗軍團的職業獵犬才會有如此敏銳的嗅覺。
從看似平常的死亡之下,嗅到異常的端倪。
“托尼,你怎么看?”隊長抬頭問道。
“我坐著看。”旁邊抽煙的馬面人聳肩:“我還在休假期間呢,大哥,被拽來加班就算了,難道還要當捧哏么?”
“這時候需要運用你的思路來驗證一下了。”
隊長起身,忽然發問:“如果你是大宗師普布留斯,你會為了得到自由,付出多大的代價?”
托尼低聲笑了起來,從面具之下咧嘴,就仿佛感同身受一樣。
能夠理解到那一份早已經凌駕于常人之上的決心。
“那當然是,不惜一切代價……”
他可以如此斷定。
哪怕,自己也在這代價之中!
那么,答案已經明了。
已知條件一,大宗師普布留斯所專精的學科乃是人之源質。
已知條件二,從九十一年前開始,普布留斯的靈魂就因為衰老,而出現崩潰的跡象,源質散逸,一直到最近,臨死之前已經失去了所有使用煉金術的能力。
已知條件三,所有從暗面監獄B1區退役的人中,來到了開普勒基地附近的成員,全都因為各種原因而合理的死于非命。
已知條件四,普布留斯那一份對神跡所表現出的非人執念,乃至他曾經因此而鑄下的大錯!
為了完成什么目的,為了逃出這里。
他不惜,殺死他自己。
“只不過,這樣的事情有可能么?”托尼問:“這也太聳人聽聞了一點吧?”
“別忘了,他可是大宗師,托尼。”
隊長說:“五階升華者或許會有極限,但對于大宗師來說,只要準備周全……就沒有什么不可能,況且這區區‘自殺’呢?”
囚籠唯一無法隔絕的,就是靈魂的渴望。
他在想。
他一直在想。
對他而言,逃出這里,只要他想。
兩人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可是卻同時的體會到了難以言喻的寒意。
他們都已經明白,世界上最森嚴的守衛和封鎖之中,每時每刻不存在任何隱私的監看里,就在所有人眾目睽睽之下,那個渴望自由的男人做了什么。
無數個漫長的深夜里,忍受著前所未有的痛苦,一點一點的……撕裂自己的靈魂。
憑借著一縷又一縷的散逸源質,將破碎的靈魂,點點滴滴的植入了近在咫尺的看守中。
為了避免觸發監控,所以源質要無比稀薄,蘊藏在話語中,蘊藏在思想里,蘊藏在他的視線中。
依靠著偶然間的雙目交接,無法得到回答的傾訴和同醫生說話時的呻吟。
將自己的靈魂切裂,撕扯成粉碎,再融入其他人的靈魂里,最終再組合成型,任由他們帶走自己的一部分魂靈。
一次,又一次,然后再來一次……
從自己的靈魂中創造地獄,然后從這狹窄的地獄日復一日的提煉出自由的精髓。
于是,源質漸漸匱乏,靈魂漸漸崩潰。
這樣痛苦的自殺重復了九十年,究竟成功了多少次,又失敗了多少次呢?除了普布留斯之外,恐怕無人知曉。
每一個人的離去時,都將帶著他的一部分尸身,他靈魂的殘骸。
就像是埋下種子一樣,默默的生長,默默的等待,直到有一天,寄托者聽見了某個消息,看見了某樣物品,做了某個不同尋常的夢,最終,迎來了無法逆轉的侵蝕和轉化,成為了大宗師普布留斯的一部分。
“如果這是真的話,他至少將自己的靈魂分成了十一份,不對,算上威廉的話,應該是十二份。”托尼嘆息,“這樣的事情真的有可能實現么?”
“別忘了,托尼,他可是大宗師。”
只要能夠付出代價,便無所不能的大宗師……
隊長掐滅了煙,輕聲說:“對那樣非人的存在而言,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這種捕風捉影的猜測來寫報告的話,上面的老爺恐怕不會相信吧?”
“誰說不是呢?”隊長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可除了這個,還有什么可寫的呢?終歸是一種可能……究竟如何驗證,就留給上面的老爺們頭疼吧。”
三個小時后,開普勒環形山臨時的安置基地中,一個獨立的臥室里,隊長完成了自己的第六份調查報告。
在喝了一小杯酒之后,他裹上毯子,沉沉睡去。
鼾聲響起。
這一份報告通過地月空間之間的衛星為樞紐,發往現境,在一分鐘之后抵達了倫敦分機瓦特,并轉至中央決策室·架空樓層。
超過六百人的分析團隊接收了初步的審理之后,進行了情報的匯總和集合,在半個小時之后遞交了第三批發現和猜測。
通過軸心機構驗算之后,十五分鐘之后,這一份報告被轉達到更上一層的機構之中。
再過了一個小時之后,會議結束。
開完視頻會議之后,秘書長葉戈爾穿著睡衣,坐在書房里,抽了一根煙,沒有喝酒。
低頭簽署了新的命令。
第七個小時的時候,月球之上迎來了緊急規制狀態,所有人強制停止了一切活動之后,前往了十三個庇佑所。
與此同時,月球公轉軌道開始進行第四次調整,緊急事態之下,同現境的引力暫時脫鉤。
軌道傾角調整完畢,龐大的星辰循環一周,進行了一次微小的加速,憑借著引力彈弓的效果從軌道中脫離,。
留下了一輪擬似月光依舊懸掛在現境的天幕之上。
而就在無數星軌交錯之中,永恒黑暗的月之背面,有銀白色的塵埃升騰而起。
真空之中,月海崩裂,四十七枚直徑達到六公里的環狀金屬造物噴薄著藍色的火光,升上了宇宙。
它們彼此像是被無形的軸心貫穿,筆直的向外延伸。
遙遙對準了木星的方向。
緊扣惡魔之眼。
無數同心圓的正中心,月球開裂的軀殼之下,一顆沉寂了六十余年的純粹金屬物質靜靜的等待著。
質量足以同中型島嶼比擬的重質量炮蓄勢待發。
靜靜的等待。
等待觀測的結果。
等待戰爭的到來——
與此同時,在重質量炮的瞄準之下,睡夢中的槐詩掙扎了一下,感覺到一陣窒息。
快要被躺在臉上的破狗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