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輿岱山的投影實在是過于穩固,足足過了大半個小時之后,通天徹地的建木投影才隨著圣痕的崩潰緩緩消散。
體會到少司命和埋骨圣所重新歸來的感覺,槐詩就忍不住想要流淚。
不是感動。
而是太難受了……
好像在習慣新鮮的空氣之后又被一腳踹進了毒氣室,難以呼吸。
原本天國譜系對事項記錄本身就過于敏感,更何況槐詩身上還有命運之書在,地獄里所殘留的歷史幾乎本能的會糾纏在他的靈魂之上。
這種劇烈的眩暈甚至之前還要強烈。
在恢復的瞬間,槐詩一個踉蹌,眼前浮現一片黑暗。
再度墜入噩夢一樣的幻覺中。
“只差最后一步了。”
一個叼著煙斗的人影俯身,模糊的面孔好像在微笑一樣:“很快,地獄就將變成天堂……真正的力量將在你們的手中誕生,永世不滅。”
他伸出手,向著泥潭之中的槐詩,施以救贖。
可當槐詩握緊那一只手掌時,所感受到的卻不是幸福和安寧,而是難以言喻的……絕望。
在那一瞬間,墮入了更深邃的深淵。
無數扭曲的肢體糾纏在了他的身上,將他向下拉扯,扯向更黑暗的地方。
“請救救我……”
沙啞的祈禱聲回蕩在耳邊,不斷的尖叫:“請你……”
“煩死了!”
自昏沉之中,槐詩怒吼,斧刃斬落:“你們都死了幾千萬年了好么,骨灰都沒有了,還讓人怎么救!難道要我讓出身體來給你們借尸還魂嗎!”
黑暗破碎。
那一瞬間,槐詩睜開眼睛。
竭力的喘息。
原緣不安的看著槐詩的臉:“老師,你還好么?”
“只不過是一個噩夢而已。”
槐詩搖頭,下意識的按住手臂上的針孔。
如果不是大宗師的靈質穩定劑,他可能會被扯進更深層的記錄里去,難以從這一片土地的過往歷史中擺脫。
就好像第一次使用命運之書的時候,險些被困在深層地獄的圖書館里那樣。
如今,不知道是因為高度的提升,還是因為黃昏之鄉的再度活性化,槐詩發現存留在空氣中的破碎記錄竟然越來越活躍和躁動。
就好像是從某個巨大的引力源之中放射而出。
有什么東西宛如恒星一樣,在無時不刻的向著四周放射著無窮盡的苦痛和絕望……
“……鑄日者!”
槐詩的面色一變,忽然注意到了這一點。
隨著黃昏之鄉的活性化和永凍爐心的再啟動,隱藏在地獄深處的鑄日者一定會再次蘇醒,甚至恢復千萬年之前的全盛狀態!
引導一個世界最終走向滅亡的存在,如果放在現境相比較的話……
天敵?
這個猜測令槐詩瞬間汗毛倒豎,抬頭看向穹頂巨人的巨大投影,還有懸浮在天空之上的鐵晶座。
他不相信大宗師沒有猜到這一點。
可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這里到底……
混亂的思緒不斷的從槐詩的心中涌現,好像距離最后的真相只差一點點,可是隔著那一層窗戶紙,始終無法真正觸及。
無數次思考中無數次和關鍵的那一點擦肩而過。
直到最后的轟鳴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一瞬間,伴隨著地塊上升的戛然而止,槐詩終于來到了中央高塔之下。
而也就是在那一刻,漫長的預熱終于戛然而止。
永凍爐心,啟動!
隨之而來的,是潮水,是充斥了整個天和地之間一切空隙,撕扯著每一個人的意識和靈魂,足以將每一個靈魂扯入地獄伸出的巨響。
——是彌漫了整個地獄的,悲鳴!
“這是……什么鬼?”
槐詩呆滯的仰望,眼前一陣陣昏黑,踉蹌的向前,想要湊近了仔細觀看。
可就在此刻轟然開啟的高塔之上,無數繁復的機械和龐大的結構之間,赫然有無數漆黑的泥漿浮現。
自裂隙中,自封閉的艙體中,自每一個角落里。
那是槐詩曾經見過的詭異物質。
好像瀝青一樣粘稠的液體,涌動在每一個角落和空隙里,有好像肢體一樣的畸形物體從其中彈出,無窮無盡,好像垂死者在痙攣那樣,試圖抓住任何觸手可及的東西。
徒勞的尋求著并不存在的期望。
“啊,啊,鑄日者,懇請……懇請慈悲……”
無數扭曲的面孔彼此重疊著,自其中不斷的浮現,伴隨著永動核心的運行,嘶啞的尖叫著,煥發出慘烈的悲鳴。
“不要走……不要離開……不要舍棄……”
“請,救救我……”
“請你……”
“……賜予救贖!”
那一瞬間,槐詩僵硬在原地,被撲面而來的悲鳴所凍結。
苦痛像是海潮,看不見盡頭,化作滔天的狂潮。
在一片黑暗里,無數破碎的記錄,化作千萬年之前的地獄和深淵,將他吞沒。
就好像是行走在劇幕之間的旁觀者那樣。
在一剎那看到萬物的朽壞,終末的到來,日月的熄滅,大地干涸。看到了龐大的世界是如何一點點的沉入地獄中去的。
也看到了……這面目全非一切又是如何的被他們重新再造。
為了挽回世界而重鑄天地,為了重歸樂園而再造萬物,以鐵的樹木,銅的飛鳥,鋼的走獸乃至銀鑄星辰。
最終,永恒的動力降臨在了這一片樂土之中。
而絕望的地獄,也隨之而來。
當那一輪代表救贖的太陽升起的那一刻開始,鑄造者們未曾想象的變化,便籠罩了整個地獄。
一張張幸福的笑臉漸漸僵硬,迅速的龜裂,分崩離析……
永恒的生命在永恒的太陽照耀之下,終于迎來了最后的蛻變——在像是瓷器那樣破碎的軀殼之后,所流淌出的,乃是宛如瀝青一般的粘稠淤泥……
然后,一個個,身不由己的飛向了高塔,好像零件那樣的,融入了永凍核心。
在難以言喻的痛苦中放聲悲鳴,可是卻不得解脫。在無窮盡的絕望里渴求終結,但終結卻不會到來。
鑄造者們終于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他們的永生,開始了。
當槐詩茫然的行走在這一片地獄中時,便被無數尖銳的嘶鳴所環繞。
這一片地獄,何曾是因為失敗而誕生的呢?
他終于明白了,所謂的永動機,究竟是如何被締造而成。無窮盡的永恒動力,又是通過什么樣的方式而實現了……
重鑄天地,日月和萬物,再造世界,永生機器,還有維系萬世之基的永恒動力……永凍核心。
他們確實,都做到了。
他們沒有失敗,他們都還活著。
全部。
就在這個自己親造的地獄中!
——所謂的永生機器,和永凍爐心,完全就是同一個東西!
而永凍爐心的動力源,便是這個地獄中所有為了生存使用過永生機器的人……他們全部被地獄所同化,轉化為了淤泥一樣不人不鬼的東西,懸掛在爐心之內。
就像是用不完的電池那樣。
在看不到盡頭的痛苦之中,源源不斷的產生絕望,化為地獄工坊主們揮霍不盡的能源和力量。
不得解脫。
千年,萬年,在無窮盡恒久遠的時光里縱聲悲鳴。
直到抵達毀滅的盡頭,深淵的最深處……
如今,槐詩終于明白:自己在幻象之中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來自于何方,而眼前的場景,究竟是誰所見證的毀滅。
“鑄日者啊……尊貴的至上者……”
無數蠕動和扭曲的癲狂面孔從淤泥之中浮現,凝視著槐詩的所在,不,凝視著曾經的鑄日者,徒勞的呼喚。
“懇請……懇請慈悲……”
這一次,槐詩終于聽清了他們的話語。
“請你,救救我們……”
無數哀鳴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們在苦痛中呼喚,渴求,寄望最后的英雄為他們帶來奇跡。
包含著最后的期冀,卑微祈禱。
“請你……殺了我們!”
這就是他們最后的愿望。
但縱然如此,也已經是無法實現的奢侈美夢。
用盡一切辦法,嘗試了所有的可能,直到就連其他的鑄造者之王都一個個的失去反抗的力量,漸漸化作淤泥。
再沒有希望為這一片土地存留。
只剩下鑄日者茫然的徘徊在這一片空空蕩蕩的地獄中。
“不要怕,我會救你們的,我一定能夠救你們的,一定。”他一遍遍的重復著,空洞呢喃:“所以,請你們,等等我……”
這是漫漫永恒里,最后幸存者的絕望悲鳴。
“——請你們,不要拋下我。”
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不知道還經歷了什么。
太多的記錄充斥在槐詩的靈魂之中——黃昏之鄉的隕落、永凍爐心的鑄造、地獄工坊主們的降臨、無數次反抗的失敗。
太多的歷史和太過漫長的痛苦被承載在鑄日者的記錄之中,被銘刻在這一片地獄里。
只是旁觀,便會被那無窮盡的絕望所感染。
槐詩感覺自己墜落的越來越快,開始溶解。
他已經進入的太深了,就好像曾經一樣,被地獄的引力所吸引,開始一步步的走向同化。
直到有一只龜裂的手掌抓在了他的肩膀之上,將他拉起,令地獄的同化戛然而止。
緊接著,竭盡最后的力氣,向上,推出!
從這一場看不見盡頭的噩夢中離去。
……康德拉?”
最后的瞬間,槐詩看到那一套熟悉的制服,以及,被機械異化的面孔上,艱難開闔的嘴唇。
向著人世無聲訣別。
帶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