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東去,風雪不滅。
  蒼穹處....冬雷打響,于是人間震動起來。
  龍馬抬起了頭,群山再度連綿。
  山中有關道,關道無行人。
  李辟塵手捏著道印,微微閉著眸子,身軀隨著龍馬的踱步而輕輕搖晃,一路行來都是如此,那種感覺,格外的舒服。
  天陰了,雷霆在虛天中打響,帶著恐怖且不講道理的電光。
  如同有什么太古魔神要降臨在人間,又似是天上的大圣發怒,要降下烈法摧毀整片乾坤。
  天威浩蕩不可敵,地怒一震千山移。
  最為世人畏懼的便是天和地,即使是仙魔神鬼,也沒有天地來的可敬與可怖。
  山路的一側,有駕著驢車的老人自遠方行來,他的身子佝僂,穿的厚實,嘴里唱著有些高亢且奇異的歌謠,他的木車上還有個娃娃,虎頭虎腦,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
  剩下的,大多就是都是些木工玩意了。
  “爺,咱們去哪里?”
  “去閱微城。”
  “爺,咱們這些東西能賣多少錢?”
  “你說這些家伙子?能有兩三吊錢已經好的了。”
  “那也夠了!”
  “娃子,把你手上的東西放下,那兩個小木頭將軍可不要亂玩,這里有點忌諱。”
  “爺,什么忌諱?”
  “傳說這里四百年前打過仗,死了很多人,對軍伍這一塊的東西,在這蜀道仙人關前....少擺弄。”
  “四百年!爺,都四百年了,太久遠了!還有蜀道仙人關?就是之前那個破爛的石關?不都塌掉了嗎?”
  “塌掉歸塌掉,傳說這里雷霆打響的時候,會有數萬鬼軍出現,把我們的魂也勾了去。”
  “咦誒!爺,你看,那馬真好看!”
  娃娃趴在車上,老人抬起頭,正見到李辟塵倒騎龍馬而來。
  踏紅塵那模樣映入眼簾,老人呦了一聲,而后低聲道:“確實是好馬,看這模樣就能跑!”
  “這是個道人,是修行之人啊。”
  老人嘀嘀咕咕起來,娃娃則是盯著踏紅塵,那眼中全都是羨慕的神情。
  “爺,等咱們有錢了,我也要騎高頭大馬。”
  “有錢了?我是沒可能了,就靠你了。”
  爺孫兩人嘰嘰咕咕,而李辟塵行過來,此時他們的對話早已都縈繞在耳中。
  雙眼迷蒙起來,有陰陽的光芒出現。
  天上大霧顯化,又有崩雷乍響。
  轟隆——!
  赤色的光芒陡然劃過天穹——!
  山石炸開了,化成齏粉塵埃!
  暴烈的馬蹄聲轟然響起,恰似天上冬雷。
  毫無預兆,不講道理。
  大雪壓青松,遠山行軍急。
  滾滾塵煙蕩起,雷聲與馬蹄聲交錯難辨,李辟塵仰起頭來,看著那蒼茫的高天,兩側的山岳橫貫,如數道神劍插入天穹之中難以看見。
  塵與煙從后面沖來了,遙遙看去,念頭一轉,便知那足有五千精騎,時隱時現。
  他們追上了李辟塵,為首的人披著殘破的鐵甲,著白色的殘袍,面上覆鐵,不見真容顏。
  “哪里來的道人?”
  將軍沒有摘下面甲,但那甲孔中所透露出來的,是那很冷靜,冷靜到讓人感到可怕的眼神。
  五千精騎停在他身后,浩浩蕩蕩,黑壓壓的一片鐵甲,森然如獄。
  唯他是著一身白色殘袍,只是外部披著黑甲。
  兵刃的寒光閃爍,但更多的則是崩了口子的殘兵,上面甚至還有干涸的淤血。
  “百戰的將軍,要向哪里去?”
  李辟塵座下的龍馬踱步,此時攔在了蜀道上。
  將軍沒有抽出他的劍,手中提著一柄長槍,那槍桿子上也沾滿黑血,他那雙眸子中醞釀著如雷霆,如風暴般的黯淡光芒。
  “道人,你攔在這里,做什么?”
  他發出詢問,后面五千鐵甲同時晃了一下兵器。
  于是那種如江河沖刷山海般的殺氣澎湃而動。
  這種威勢,甚至能把人活活嚇死。
  李辟塵揉了揉眉心,此時才真正正眼瞧他。
  然而沒有說話,將軍盯著李辟塵,有一段時間了,他座下的馬兒輕輕嘶鳴起來,他扯了一把韁繩,手中的長槍輕輕揮舞,做了一個前進的手勢。
  于是五千精騎奔襲出去,從李辟塵身旁兩側如風似火般的掠過,那馬蹄轟鳴,讓整片大地都在顫抖不休。
  “你這個修行人,有點意思。”
  將軍扯著自己的馬:“你也是從后面來的,但卻不讓我們過去....不,應該說,是不讓我過去,為什么?”
  李辟塵不回答他,而是轉過頭,看了一眼遠方,這時道:“那一處是哪里?”
  將軍抬起頭,昂首而語:“蜀道仙人關。”
  “我們要去那里,把那關隘破掉。”
  李辟塵轉過頭來:“就憑你們這五千殘兵敗將?”
  將軍呵了一聲:“殘兵是殘兵,可未必是敗將。”
  他呼出一口氣,在隆冬歲月,大雪落在他的鎧甲與殘袍上,那些黑色的血被白色的雪所掩蓋,他站在雪地里,如同一尊亙古的雕塑一樣。
  “還有最后一戰!不能輸!”
  將軍的聲音并不大,但卻在心中鏗鏘而響。
  他提著槍,指著遠方,那一處云煙縈繞,當中最深邃之地,便是蜀道仙人關。
  “雄關坐落山河之間,卡住天險,喚作仙人關。即,若不是成仙之人,凡人之軀無論如何也無法攻破此關。”
  將軍望著那處,寒聲開口:“可是.....只要破了這座關,姜齊后方便是一片空虛,直能殺到他王城之前,因為沒有人能越過群山。”
  “天險未必是天塹!他們對自己太自信了,有了火炮的加持,確實是無往而不利,但卻忘記了,人的血性,才是最強大的武器。”
  “殘兵是殘兵,但卻不是敗將。”
  “這最后一仗還沒有打,趙宋不滅,而等到這一仗打完了,不會有敗將,只會有死將。”
  他把目光移回來,注視著李辟塵,而李辟塵則是輕嘆:“趙宋.....真的是...很久都沒有聽到過的名字了。”
  “你之前還說,沒有人能突破那關隘,現在轉過頭來,就說自己要破關嗎?”
  李辟塵望著將軍,后者道:“天險兇惡,但卻并不是無法破之,此戰已抱必死之志,五千騎不過先鋒,后續還有三萬軍隊,一日之內,就算是全部死絕,也要把仙人關打下來!”
  “打完了這一仗,天下便定了!姜齊會畏懼我們扼住了要道,從而提前結束戰事,它自以為即使是攻城也有足夠的時間回援,但我們這一次是抱著死志來的!”
  “破關,與大軍會師于王都,乃至擒王。”
  聲音朗朗,如雷鳴,亦如虎嘯。
  李辟塵聽了,低聲喃喃:“此方歲月中的子午谷嗎.....”
  這確實是一場拼上性命的戰斗,并且有死無生。
  他座下的馬踏了起來,深深的望了一眼李辟塵,呵呵的笑。
  “我這三萬五千將士,俱都是死士,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天地茫茫只余其一人,問他親族何在?倒在那烈火中,被踏在泥潭下!”
  “何以解脫,唯有死戰。”
  “離開這里吧,這不是你這種修行人可以沾染的俗事。”
  將軍策馬,此時戰馬揚起雙蹄,猛然....重重踏下。
  大雪古道,泥水飛濺,那披著鐵甲殘袍的身影越走越遠,同時傳來低沉且慷慨的歌聲。
  順著大風,轟鳴而傳蕩。
  “天下郡國向萬城,無有一城無甲兵!”
  “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
  “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
  這首詩傳入耳中,如雷般響徹。
  李辟塵喃喃自語,說出聲來:
  “這天下各地的千萬座城池,沒有一座沒有甲胄與兵器!”
  “怎么樣才能把甲胄兵器鑄作農具,讓每寸土地都能夠得到耕種呢?”
  “如果能這樣,耕牛能盡其用,蠶桑能業有成。”
  “這樣,就再也不需要讓戰士們灑淚滂沱!那時全社會男耕女織,安居樂業,人們一邊在大道上行走,一邊唱著歌謠,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在來世之中,著作它的人,是那位詩圣。
  而這首詩的名字,叫做“蠶谷行”。
  但在李辟塵聽來,在如此看來,這首詩應當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太平歌。”
  這天下,終究不能太平。
  我只求得一件事,那便是天下太平。
  用那血肉祭祀烈火,使得這天下安寧!
  將軍的詩中帶著決絕,同樣也是在向著李辟塵表達他的心智。
  他亦是在嘲笑修行中人,不染塵俗,又怎么會知道國破家亡的感受?
  李辟塵是這么看著的,亦是這么聽著的,而在此時,耳邊傳來了老人與孩子的聲音。
  “爺,你說這里曾經那場戰斗,兇不兇烈?”
  “那當然是兇烈無比的,據說三萬五千軍馬幾乎盡滅,那些人家中無親無族,乃皆是為了報仇所來,那一戰殺的天昏地暗,加上仙人關的守軍....足足死了有十萬軍馬!”
  “爺?十萬軍馬?那三萬五千人打的是攻城,還殺了六萬五千的敵人?”
  “陷陣之志,有死無生啊!對了,當初據說,這里戰死的將軍留下了一首詩謠,天下萬世開太平,對了,他應該是叫做”
  對話到這里便朦朧不輕,但李辟塵仍舊聽清了后面的話。
  喃喃念誦了兩句,便笑了一聲。
  龍馬揚蹄,李辟塵閉上眸子,再次睜開。
  烽火縈繞,血與骨交織而飛舞。
  沖鋒的號角響徹,蒼涼而令人心神懼怕。
  如深夜中的鬼魅,太陽下的冤魂,那森森鐵甲踏動,向著仙人關上沖去!
  如潮水般涌動,而守關的兵卒似乎沒有料到這場奇襲戰,相對于他們來說,這些渾身黑甲殘袍的將士,才是真正令人感到可怕的事物。
  一刀穿身仍舊不死,必然要帶走兩個敵人的頭顱。
  血與刀光同時起舞,大雪紛飛.....寒徹骨!
  “死戰——!”
  “死戰——!”
  “死戰——!”
  咆哮如怒龍,聲音撼動大海云霄!
  鐵甲森森,殘袍獵獵,那赤色的光芒如血般可怕,擇人而噬!
  李辟塵行走在這里,同時看見了自己想要尋找的人。
  將軍渾身沐浴鮮血,手中的長槍已經折斷,他一只手持著殘槍,一只手拿著斷劍,步伐踉蹌,只是那雙眸子,當中還留存著兇猛如虎的氣魄。
  南方的天上,大雪不曾停歇,要把一切葬下。
  “道人?”
  他抬起頭,見到了李辟塵。
  那面上的鐵甲也已經碎開,額頭上的血如同泉水般涌下。
  “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吐著氣,但呼出來的都是血腥。
  李辟塵看著他,此時揮揮手,于是四面八方的景色全都靜止了。
  天地寂寥而茫茫無聲,李辟塵看著將軍:“四百年....你比旁人存續的更加久遠,可你當年,沒有聽到那鐘聲嗎?”
  將軍沒有回應,而李辟塵嘆息了一聲:“原來如此,我敲的晚了一點。”
  “呵.....”
  莫名其妙的對話,將軍是如此想著的,他邁出了踉蹌的步伐,而就在此時,四面八方,涌起云霧來。
  光影交織,風雨輪轉。
  一道輕雷響徹云天。
  于是,如蠶谷行中所說的景色,出現在了將軍的眼中。
  天下郡國向萬城,無有一城無甲兵!
  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
  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
  “天下....太平?”
  將軍看了看四周,那自己詩歌中所描繪的景色終于出現了,男兒解甲歸田,女兒織麻弄桑,牛兒在地中拖犁,蠶兒在桑上吐絲。
  “桑纖,太平。”
  將軍看著自己,足下是一汪清水,當中倒映著那張并不年長的面孔。
  他其實不過花信之年,即不過二十四歲左右的年紀。
  散去了那些污濁,原來他清秀的如同女子。
  黑發披散下來,身旁沒有少女為他誦歌,但他看著這四周的幕景,無聲的笑了起來。
  清水泥塘,土路花香。
  隨后,他轉過身,看著站在土路邊緣的道人。
  “這是什么?天下定了之后的景色嗎?是夢,還是幻境?”
  道人開口:“這是你身死之后的景色,是的,如你所愿,這天下太平了。”
  “太平了,那么.....我們勝了嗎?”
  將軍在追問,他看著李辟塵,后者搖頭,而這時候,四周的景色又一次的變化了。
  蜀道出現,依舊風雪,但卻沒有了死戰的將士,也沒有了驚慌的守卒。
  唯有那老人和孩子,依舊在談論四百年前的事情。
  將軍看到了他們,他們卻看不到將軍。
  李辟塵也能看見他們,他們也能看見李辟塵。
  李辟塵望著他們,問了一聲:“那么,四百年前,那場戰斗,是誰勝了呢?”
  老人轉過頭來,笑了一聲:“是那將軍勝了,雖然軍馬幾乎盡滅,但傳說,仍舊有八百殘袍活了下來。”
  “蜀道難,仙人關.....”
  老人笑了起來,而將軍站在李辟塵身邊,聽著老人訴說四百年前的事情,他的神情中,終于帶上了笑意。
  “蜀道難,仙人關.....天外兵蠻,魂殘夢斷。”
  他身上的衣甲崩散,口中喃喃說著古老的歌謠。
  李辟塵笑了一聲,指了指那孩子手中的木將,道:“顧將軍,那木人,你看像不像你?”
  往古的故事,本覺得應無人記,卻不曾想,實則早已流傳。
  將軍注視著那木人,輕輕一笑。
  天下郡國向萬城,無有一城無甲兵。
  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
  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
  天下,可太平?
  李辟塵呼出口氣,辭別了老人與孩子,那手中掂量著花了三個銅板買來的木人,模樣倒是威風凜凜,一如那披甲將軍。
  龍馬踱步,后方煙云四起,當中隱隱,露出那曾經關隘。
  破落不堪,斷壁殘垣,傾塌的山。
  四百年前,血染天。
  四百年后,雪染田。
  仙人關下見仙人,輕雷青影過青生。
  聽,是誰走關行?
  馬蹄聲聲,殘袍浩浩。大風起,高歌去。
  有人笑矣!
  云在青天雪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