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博衍每次下學都是葉丙帶著車夫來接他,紀泓燁也來過學院,不過都是以內閣首輔和大學士的身份來的。每一次,他都是遠遠的看著父親,被眾人簇擁著過來。
那些人對父親總是畢恭畢敬,在他面前都不敢大聲說話。但父親似乎不喜歡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他喜歡真正有學識、有風骨的。
如今學院里有不少先生都是父親舉薦來的,他用心觀察過,最后得出結論:那些人還真是最適合教書育人的,起碼對待他們一視同仁。從來不會因為他是紀首輔的兒子,而另眼相待。
這種氛圍才適合學習,他同身邊的人交往起來,也會覺得更加舒服。父親還是第一次親自來接他,這讓他又是興奮,又有點羞澀。
同學中有不少人都見過父親,有調皮的跑過來撞了撞他的肩膀,笑著說:“紀博衍,你父親來接你了。”
紀博衍禮貌地笑笑,端正地走到紀泓燁身邊,態度十分恭敬地喊了聲:“父親。”
紀泓燁自從成為內閣首輔之后,整個人的氣質就更不一樣。即便是穿著普通的文士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是氣度自成,把身旁的人比得變成了俗物。
紀泓燁伸手接過紀博衍背著的包,柔和的對他笑了一下。
學院不允許帶書童,紀博衍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動手,寄宿期間換下來的臟衣服裝在一個包里,另外一個包裝的是書籍。
紀博衍遞給紀泓燁的那個包比較小,里面裝的就是書。他覺得裝臟衣服的包,如果讓父親給提著那就是不敬。
“上車。”紀泓燁對他說話的語氣十分柔和,面上的表情也沒什么變化,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紀博衍這時候才發現,這車駕不是父親平時用的那個。父親為人很低調,雖然貴為內閣首輔,卻只用單駕的青帷馬車,空間看起來也不大。
而他面前的這駕車,空間明顯大了許多。他猶豫著打開車簾進去,就看見坐在榻邊的納蘭錦繡,他頓時笑了,叫了聲:“母親。”
納蘭錦繡見到他心情自然好,她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向紀博衍伸出手,柔聲道:“既明,過來。”
紀博衍聽話的挨著她坐下,納蘭錦繡也發現他還背著一個巨大的包,正要詢問的時候,紀泓燁也上了車。
“你這包里是什么?重不重?”納蘭錦繡關心地問紀博衍。
紀博衍如今已經懂不少事了,他有些羞澀的低頭,發現自己竟然不知該怎么回答。如果是實話實說,他自然會感到不好意思。可是他又不能說謊,所以就不會回答了。
納蘭錦繡得不到回答,就不解地看向紀泓燁。紀泓燁笑了下,聲音平和:“是換下來的衣裳。”
納蘭錦繡沒想到紀博衍臉皮會這般薄,覺得他有點可愛,就摸了摸他的頭發。
紀博衍入了學院之后,成長速度飛快,納蘭錦繡這個動作讓他不大舒服。如此親密愛護,好像他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
不過卻又不得不承認,他很喜歡這樣。她的力度很柔和,會讓他覺得很安全、很溫暖。這讓他有些迷茫,他的親生母親在他還不記事的時候就離開了,但卻始終留在他心里。
他知道父親必然會續弦,也知道自己應該學著接受。可真正見到她的時候,他內心深處是排斥的。這段時間接觸下來,他不僅不排斥了,反而越來越喜歡她。
他覺得如果他的娘親還活著,應該也會這么對他。他甚至想過,他的娘親有著和她一樣的柔和性子,和她一樣愛笑,也同樣會在危險來臨的時候保護他。
“你這個小孩怎么一點都不愛笑,難不成我和你父親一起來接你,你還不高興了?”納蘭錦繡覺得紀博衍哪里都好,就是性子有些內向,所以一有機會就會同他說話,甚至是故意逗他。
紀博衍趕緊搖頭。
納蘭錦繡故作不知:“你搖頭可是不愿意的意思?”
紀博衍又搖頭。
納蘭錦繡秀眉一挑,繼續說:“看樣子還是挺不愿意的。”
紀博衍無奈,悶聲悶氣的說:“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你還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紀博衍被她逼迫的沒有法子了,只好小聲說:“父親和母親能來接我下學,我心里歡喜。”
納蘭錦繡本來不想笑,一聽他這一本正經的話,就忍不住笑了。她笑得有些厲害,身子歪了一下,紀泓燁伸手扶住她,神色柔和。
納蘭錦繡抬頭看著他,笑意盈盈的說:“三哥,你說既明這么板正的性子像誰?”
紀泓燁知道她這又是在打他的主意,也不惱,反而順著她的話說:“你說呢?”
“不是和你一模一樣嗎?”
紀泓燁撩都不撩她一眼,平和地說:“我有么?”
“當然有了。咱們沒成親的那會兒,你每次教我寫字的時候,就是這么板正,不允許我偷懶,要求還特別高。”
“不對你嚴厲,你能寫好么?”
納蘭錦繡下紀泓燁意識的皺了皺鼻子,小聲說:“現在也沒見寫好啊!”
她說話的聲音極小,紀泓燁抬起眼眸看她,眼神平和,卻莫名讓納蘭錦繡感到有些心虛,她只好又說:“多虧了三哥,不然我現在寫字一定像狗爬。”
紀泓燁眉眼間有了一絲笑意,大概是覺得“狗爬”二字有些好笑。納蘭錦繡覺得他又是在笑她,就斜了他一眼。
紀泓燁眼中笑意更深,他伸手用拇指指腹揉了揉納蘭錦繡的額頭,模樣看起來十分寵溺。
紀博衍在一旁不解,在他的印象中,父親雖然看似柔和,但其實是最嚴厲的。平時他做了父親贊賞的事情,父親也總是表現的很平淡,從來不會用看母親這樣的眼神看他。
還有一點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母親是南楚的公主,不曾聽說她來過大寧,更不可能來到紀府。可是,父親為什么會教她寫字,還是在沒成親的時候?
納蘭錦繡感受到一束目光,一直徘徊在她臉上,她把眼睛轉向紀博衍,看了一眼之后就明白他在想不通什么了。
紀博衍是個比較早熟的孩子,又因為長在紀泓燁身邊,所以性子十分沉穩。但畢竟年紀小,還不太會隱藏自己的情緒。
納蘭錦繡沖紀博衍笑了笑,說道:“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如問出來。”
紀博衍明顯猶豫了一下,見納蘭錦繡目光柔和的看著他,就又把眼神轉向了紀泓燁,像是在詢問父親的意思。
紀泓燁自然也知道兒子想問什么,沒有母親在身邊,一直是這孩子的一個心結。雖然阿錦的身份不能泄露出去,但他內心其實是希望他們相認的。
紀博衍在得到父親的許可之后,低聲問納蘭錦繡:“您是不是我母親?”
納蘭錦繡笑著回答:“當然是。”
紀博衍很鄭重的搖了搖頭,說道:“我說的不僅是名義上的,而是,您就是我的親生母親。”
這個回答有些出乎預料,納蘭錦繡不禁開始用另一種眼神看待紀博衍。她早就覺得紀博衍在同齡人中算是聰慧的,但她沒想到他能這般敏銳。
她不知道能不能讓他知道,畢竟,她是個不安全的人。紀博衍當然是對她知道的越少越好,這樣才能保證她的安全。
同樣的,她別把眼睛轉向了紀泓燁。這一點,她和紀博衍十分相像,那就是在難以下決斷的時候,都把決定權交給了紀泓燁。
這種相同源于他們對紀泓燁的依賴。紀泓燁沖納蘭錦繡點了點頭,見她嘴唇翕合了一下,卻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
“既明已經長大了,可以把是非黑白分得清楚。你不要有什么猶豫,盡管說就是了。”
紀泓燁這句話無疑給了納蘭錦繡莫大的勇氣,她伸手握住紀博衍的手,力度很小,紀博衍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小心翼翼。
“我,我就是,就是你的母親。”這么簡單的一句話,納蘭錦繡卻斷斷續續說了幾次才說明白。
紀博衍眼睛眨都不眨的看著她,他想到了他走丟的那個夜晚,想到她的懷抱,想到他們之間每一次相處……
她對他的愛護從來都不曾掩飾,他為什么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他伸出自己略短的手指,輕輕拉住納蘭錦繡的手,叫了聲:“娘親。”
納蘭錦繡瞬間淚目,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對著紀博衍笑。心里更多的是安慰,畢竟是她生養的孩子,即便是她不曾盡過一個做母親的責任,他也終究是愛她的。
“這么大的人還哭,你就不怕既明笑話你?”紀泓燁用指腹給她擦干凈淚水,低聲說道。
納蘭錦繡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推開紀泓燁的手,自己拿出手帕擦拭眼角。又聽到紀博衍說:“娘親想哭便哭吧,我不會笑話您的。”
納蘭錦繡被他少年老成的模樣逗笑,問道:“為何?”
“因為父親說過,您是個淚包。”紀博衍撲閃著一雙,還有些童稚的眼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