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太醫來的時候連公服都沒穿,他只穿著一身藕合色的家常便衣,想來應該是在休沐的時候,被龍義拉來的。他也知道紀閣老是最沉穩的性子,如今讓人心急火燎的把他請來,一定是他夫人的胎不好。
“紀閣老,請您讓一下,我看看夫人的情況。”孫太醫雖然是在太醫院任職,他始終謹記家訓,對所有病人一視同仁。現下看納蘭錦繡的情況不樂觀,他也顧不上行那些虛禮,只著急的要診脈。
紀泓燁就更顧不上計較這些了,他起身退開,垂手站在床側。沒有人知道他的兩只手都緊緊的握成了拳頭,也沒有人知道他現在眼睛里,只有床榻上的人。
孫太醫搭了一會兒脈,緊緊的蹙了眉頭:“夫人這胎……有問題了。”
紀泓燁感覺四周安靜至極,他唯一能聽到的就是孫太醫的說話聲。他說這胎有問題,有什么問題?情況嚴不嚴重?他發現自己真的是想問很多,卻又不知道該從哪個問起。
好在孫太醫也沒有賣關子的閑情,他抬頭問紀泓燁:“紀閣老,您可知道夫人最近有什么反應嗎?”
這句話徹底把紀泓燁問住了,他不想承認自己對她的近況一無所知。或者說他應該把下人傳達給他的話,原封不動的說給孫太醫。大人們告訴他的都是,夫人很好,吃得好、睡得好,沒有一點異常的情況。
“莫言莫語,進來。”紀泓燁冷聲對著屏風那頭喊了一句。
莫言莫語先是請了安,然后依然是低垂著頭立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
“把夫人進來的情況說一下。”紀泓燁現在已經認定了她們沒好好伺候,但現在阿錦是這么個情況,他也沒心思追究別的。
“夫人近來吃的很好,睡得也還可以。”在莫言和莫語眼中確實如此。
紀泓燁眉眼冷硬,剛想說什么的時候,就被孫太醫接過了話,他問道:“夫人最近愛吃什么,精神狀況怎么樣?”
“夫人最近喜食酸食,喜歡吃一些青梅之類的東西。不過因為酸東西傷胃,我們也不敢讓她多吃,每日也只吃小半碗青梅干。”莫言說到這里沉默了一下,又道:“夫人每日都會在這屋子里四處轉悠,精神看起來也還好,就是最近幾日脫發好像忽然嚴重了。”
“那夜里呢?夫人有沒有半夜驚醒,伴隨著抽筋一類的情況?”
莫言莫語對視一眼,兩人一起跪在了地上,實話實說:“奴婢們都是在西次間守著,夫人若是有需要,喚一聲奴婢們就能到了。我們夜里并沒聽見夫人醒來,想來應該是睡得安穩的。”
孫太醫面色凝重,右手捋著自己那一把長長的胡子,看著紀泓燁說:“紀閣老,您先讓他們都回避一下,有些特殊情況我想和您說。”
紀泓燁向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都出去。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下昏迷著的納蘭錦繡,紀泓燁和孫太醫三個人。
“夫人的情況不好,最主要還是胎出了問題。”孫太醫有些猶豫,似乎不知該怎么開口。
紀泓燁是何等通透的人,孫太醫的猶豫他都看在眼里,“但說無妨。”
“如果老朽沒有診錯,夫人一定是誤食了傷胎的東西。這東西毒性不大,但因為食得多久了,所以還是傷了胎。”
紀泓燁的腦袋里一瞬間就都成了風起云涌的紀宅后院,但也只是一瞬。他現在沒有精力去關注是誰害了她,他需要的是確定母子平安。就問道:“可還能挽救?”
孫太醫神色更加凝重,他用手捋著自己的胡子,就那樣捋了七、八下之后,才道:“也不是不能挽救,但是,不一定還有那個必要。”
紀泓燁的身子忽然僵硬了一下,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讓聲音聽起來盡量平靜:“請您說清楚一點。”
“我剛剛為夫人診脈,沒有感覺到另一絲脈動,這也就是說,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可能已經去了。”
紀泓燁這一次是再也撐不住了,他本來筆直的身子微微彎下了一些,語氣沉重的問:“可能?”
“您若是還想試一試,老朽可以熏個東西,夫人聞了以后,若肚子里有反應,那就證明還有的救。”
“那你還猶豫什么,現在就做吧!”
“但是……”孫太醫停頓了下,看著紀泓燁殷切的眼睛,終于說出之前就想說的話:“在我看來,夫人的胎到了這個程度,怕是已經傷了根本。即便是救回來了,挨到臨盆,也是先天不足。”
“您所指的不足是什么意思?”
“有可能是身體不好,也有可能是腦子有問題,又或者是手足不靈便……左右這胎肯定是受了傷,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孫太醫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納蘭錦繡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如今已經是兇險萬分。如果是全力挽救,能讓它活下來,生下來的肯定也是個病兒。
正因為是這樣,孫太醫才要問他打不打算救。一個病兒對一個家庭來說是致命的,尤其是他們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若是生出病兒不僅有損顏面,還會被人傳一些不好的話,尤其是紀閣老這樣身份的人,受的影響更大。
紀泓燁不由得看向納蘭錦繡,她臉色蒼白的要命。如果現在選擇不救,她醒來會怪他,但痛苦必然是短暫的。只要他據實相告,她是誤食了傷胎的東西才有這樣的結果,她應該不會怪他。
如果現在他決定救這個孩子,隨著月份增大,她也會危險重重。不要說孩子能不能救得了,就是她自己受的痛苦,只怕也要多上好幾倍。而且一個病兒,終其一生可能都會備受折磨,又能保證他的降生就是他愿意見的。
正所謂長痛不如短痛,他現在應該做決定了。他把臉頰轉向一側,不敢看見她的臉,聲音很平靜、很緩慢:“那就不要了。”
這幾個字出口的一瞬間,紀泓燁明顯感到自己的胸口一陣針扎的疼。他想起他們知道有了這個孩子的時候,兩個人歡喜成那樣。對于這個還未出生的小生命,他們都是真心喜愛的。
“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開一副落胎藥,煎的濃濃的給夫人服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了。”孫太醫說完就去書案處寫方子。
紀泓燁的心已經亂作一團,他不知道自己去做的這個決定對不對。他害怕等她醒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怪他武斷。她是大夫,他也曾不止一次的見她救助過瀕死之人,不到最后一刻,她從來就沒放棄過。
“孫太醫,我夫人的情況怎么樣,你現在有沒有法子讓她醒過來?”
孫太醫停手,道:“夫人無礙,只不過是被肚子里的孩子累贅,身子透支了,將養一段時日就會好。若讓夫人醒來也不是難事,只不過她心力交瘁,這樣讓她睡一會兒,有助于恢復。”
紀泓燁覺得自己這一生還沒如此矛盾過,既希望她睡著恢復一些體力,又希望她能盡快醒來,由她來做這個決定。這般想著,不由得又去看她,他想,這是她帶了五個月的孩子,去與留,都沒有人比她更有決定的權力。
“還望孫大夫先讓我夫人醒來,這孩子留與不留,我還是希望由她來做決定。”
孫大夫嘆息了一聲,其實在他這個大夫的角度看來,紀閣老剛剛的決定就很正確。一個病兒生出來,不僅是他們這樣家族的恥辱,是他們夫妻兩人抹不掉的人生污點,拉扯起來就更是費力。
但他只是大夫,不能幫別人做決定,尤其是這樣生死攸關的大事。他只好先讓人拿來藥材,按照比例配好,放到小銅盆里燃了。
屋里頓時出現了一陣濃煙,濃煙中裹著辛辣的藥氣。他就著這個時間,坐在床榻邊的椅子上,又搭上了納蘭錦繡的脈搏。這一次,他感受到了那一抹微弱的脈相,正在和他母親的脈息息相關。
“我已經試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有救。”
紀泓燁長出了一口氣,也不知是放松了還是更緊張了。他看著孫太醫讓人去煎一個藥方,然后由他扶著納蘭錦繡,一點一點喂給她喝。
等一碗藥都喂完之后,孫太醫又拿出了一個小針包,接連刺了納蘭錦繡兩處穴位。這兩針便是刺.激她醒來的,納蘭錦繡感覺到手臂上還有小腿上的疼痛,驟然醒轉。
她并不像一般昏迷久了的人,醒來以后是徐徐緩緩的睜開眼。而是嚯的一下就睜開了,而且她的瞳孔很明亮,是黑白分明的。這就能說明一個問題,她在昏迷的這段時間,心里還是有東西讓她惦記著的,她一直維持著警覺性。
紀泓燁在床榻邊俯身,對她說話的聲音很低沉、很柔緩,似乎怕聲音大會嚇到她一樣。他說的是:“孫太醫說你這胎不好,懷相也不好,生下來的很有可能會是個病兒,我是想讓你決定要不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