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宗玄奕唯一一次卸下防備。他生性多疑,從來不肯全心全意信任別人。當初他把納蘭彥章的所有黨羽剪除后,也曾防備過自己的妻子,怕她萌生出殺他之心。所以不論是用餐,還是睡覺的時候,他都高度警覺。府里所有下人都是他能信得過的,就連她身邊的人也是。
他昏迷的時候,腦子里回蕩著的,依然是他們的過往。那些帶著血腥的愛恨情仇,即便是在夢里,也依然瘋狂的撕扯著他。
他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看著那個總是喜歡跟在他身邊的女孩,一點點變得沉默,變得冷硬。她不求他,只眼睜睜看著他那樣對她,以冷眼旁觀的姿態,唯一的反擊就是讓自己死在他的算計中。
那時候,他才發現,這個沉默的女子,其實是恨他的。她的恨一如當初她的愛,強烈到讓人顫栗。他終于明白自己追求的復仇并不能帶給他快樂,這世上,唯一能帶給他愉悅感的就是她。
結果他還是把她弄丟了,也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死氣沉沉,他又是愧疚又是悔恨。可再多的想念,也是在折磨自己,他又何嘗不明白呢?
納蘭錦繡在宗玄奕昏死過去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拔出手里的針,按部就班地開始施救。這個過程她的手一直在抖,畢竟,她剛剛差點就把他殺了。
在寧國,死人并不是什么大事,有不少地方均視人命如草芥。她救過許多人,卻從未殺過人,這是她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還好她的意識最終清醒過來了。
她的心里生出恐懼,恐懼的是她發現自己在不經意間,竟然有了殺人的想法。可她又覺得宗玄奕那么深刻的傷害過她,傷害過她的家人,他的雙手沾滿血腥,不應該讓他血債血償嗎?
最終,屬于醫者的理智還是戰勝了心中的惡念。她伸手去診脈,發現他只是昏睡過去了,剛才她那一針再深上幾分,怕就是回天乏術了。
她長出一口氣,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到桌案前把藥方寫好。她發誓,這絕對是自己最后一次來相府,以后,不論有什么拒絕不了的理由,她也不會再來了。
她饒過屏風,推開門,感覺到陽光灑在身上。盛夏的陽光一向是灼人的,這時她卻只覺得一陣暖意,仿佛這些陽光照進了她冰冷的內心。
“先生,該回去了。”良山見她戳在門口不動,低聲提醒。
納蘭錦繡回神,腳步漂浮的往馬車跟前走。她覺得自己每一步仿佛踩在棉花上,而且眼前有些天旋地轉的。她本想去扶馬車卻扶了空,好在身旁的良山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才沒讓她摔到地上。
“先生!您怎么了?”良山語氣焦急。
納蘭錦繡蹙眉,小聲道:“我沒事,就是有點頭暈。”
葉丙看她臉色不好,就和良山一起把她扶到了馬車上,又轉頭對良山道:“你看著夫人,我趕車,咱們這就回府里。”
可能是馬車有點快,納蘭錦繡覺得自己的頭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伴隨著一陣陣劇烈的反胃。她想吉祥如意不在身邊,葉丙和良山兩個大男人都粗手粗腳的,不會伺候人,所以就忍著沒吐。
良山時不時掀開車簾看她一眼,見她蹙著眉頭,好像是十分難受的樣子,就有些擔憂:“葉大哥,我看夫人好像不太好,你聯系府里,讓他們趕快請個大夫。”
葉丙也不敢耽擱,招了信鴿過來,消息很快就到了文淵閣。紀泓燁正在為擬折子的事情焦頭爛額,國相一病,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一個大內統領之位,倒是讓他們爭執不下。
“葉丙有沒有說夫人怎么樣了?”紀泓燁蹙眉問。
“只說了不大舒服。”
她自己本身就是大夫,若是小毛病肯定就看出來了,既然葉丙來信,那狀況一定就是在預料之外的。紀泓燁放下手中的折子,淡聲道:“你安頓個人去請林院正,咱們先回府里。”
“可是折子不批了嗎?”龍義記得前一刻他還在為此頭疼,怎么現在說不批就不批了?
紀泓燁沒言語,只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龍義自覺多嘴,趕緊閉口不言,轉身利落的差人去請林院正了。他是知道一個規律的,但凡是涉及到夫人的事,主子總是要放在第一位。
納蘭錦繡的馬車剛到門口,紀泓燁也到了,他利落地下車,過去接她。良山打開車簾,紀泓燁便看見納蘭錦繡靠在車壁上,一臉難受的模樣。
“阿錦,過來。”他向她伸手。
納蘭錦繡由他拉著下車,兩腳剛一著地,被她勉強壓著的反胃感覺就再也壓不住了。她推開紀泓燁,跑到一旁嘔吐起來。
紀泓燁蹙眉,過去扶住她,伸手替她輕扣著后背。納蘭錦繡覺得自己現在實在是有點兒邋遢,三哥生性好潔,就推了推他,示意自己可以。紀泓燁現在哪還管得了那些,他看著她蒼白的臉色皺眉,動手把她被汗水凝在臉頰上的發絲理到耳后,低聲安撫著她。
納蘭錦繡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除了惡心外,還感覺天旋地轉的。她扶著紀泓燁的手臂,一直到把胃里僅有的東西吐光以后,才算能正常說句話,“三哥,我有點兒不舒服。”
“我知道。”紀泓燁扶著她的讓她靠在他懷里,這時已經有人送來了溫水,他把碗湊到她唇邊,柔聲道:“來,漱口。”
納蘭錦繡聽話的漱了口,靠在他懷里,低喃了幾句什么。紀泓燁也不知是聽清還是沒聽清,他沒說話,只動手把她抱了起來往回走。
納蘭錦繡剛吐完,手軟腳軟,哪里都不舒服。三哥抱著她,她還是覺得頭暈的厲害,索性就閉了眼睛,低聲道:“三哥,你慢點走,我頭暈。”
紀泓燁抱著她,本來就走的不快,如今聽了她這么說,步子就更緩了。他用下巴蹭了蹭她,柔和地道:“我讓人請了林院正,你再忍耐一會兒。”
“我沒事兒,就是可能有些暈車了,不用勞師動眾的,哪有大夫還要請人來看病的。”
紀泓燁無奈:“你這叫諱疾忌醫。”
“我沒有,我是真的沒事。”
紀泓燁也不同她在口舌上計較,不舒服自然要看大夫,這是無可厚非的。雖然說他的小妻子本來就是個醫術精湛的大夫,但人難免有燈下黑的時候,不讓林院正看看,他是不放心的。
三夫人不舒服,被三爺一路抱回瑾園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各院子的姨娘們,和納蘭錦繡也沒關系處得好的,聽了這個消息,大都抱著看熱鬧的態度。
紀老太太卻是真的著急了,首先她是真心疼這個孩子,其次,這是他們紀家的嫡長媳,斷斷不能有任何閃失。而且,燁兒的一顆心都撲在她身上,她若是有了什么閃失,那可是了不得的。
老太太想去看一看,又覺得自己這般心急火燎的過去,會讓那些姨娘們看了笑話。她想著反正今日也晚了,不如明早再去,到時候時間也充足,她還能仔細了解下情況。
瑾園內,納蘭錦繡難受得不行,躺在床上也不安生,時不時就反胃。她蹙著秀氣的眉,蜷縮在被子里,雖然是盛夏,依然出了一身冷汗。
紀泓燁在一旁看著,心急如焚,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一向溫和的人焦慮起來也是有脾氣的,他把龍義喊過來,冷聲道:“讓你派人去把林院正請來,為何遲遲不到?”
龍義也是一頭霧水,他們從文淵閣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派人去請了,按理說這個時間應該到了。他看主子這副樣子,就知道夫人的情況一定是不大好的,也不敢再推脫:“屬下這就去看。”
林院正那邊確實出了亂子,接他的車走到一半路程的時候,車輪子竟然丟了。車身一歪林清揚就被甩了出去,他本就年紀大了,受不了這番折騰,當時腰就不能動了。
他這邊還需要找大夫正骨,又哪能看得了病?去接林清揚的人是龍義非常信任的,遇到這樣的情況,不能撒手不管,只能先把林清揚送回府里,然后又做主去城外接蘇大夫。這樣一折一返,可不是需要好些時間嗎?
龍義就是再著急,身上也生不出翅膀來,只能催著丫頭小廝們一個個警醒著點兒,主子那邊若是需要人的時候,片刻都不能耽擱了。
納蘭錦繡雖然閉著眼睛,但難受成那樣也是睡不著的。她聽到三哥說話了,知道他現在應該是有些焦慮的。她勉強撐著坐起身子,低聲喚:“三哥。”
紀泓燁聽到她喚他,就從屏風那頭走過來,看她靠著床頭坐著,就蹙眉道:“你不是難受著呢么,坐起來做什么?趕快躺下。”
納蘭錦繡勉強沖他笑了一下,見他沉著面頰不理她,只好又向他張開了雙手,一副要讓他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