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去了好幾日,南景霈都沒再踏入這蘭臺宮半步。
沈韻真的身子已經有所好轉,這會兒輕輕倚在貴妃塌上,閉目小憩。
那日爭吵的情形,她已記不大清,只記得當時他極為凝重,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沖她吼叫,但他白皙的頸子上卻清晰的暴起道道青筋。他的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個意思,大抵是說這個孩子決不能留下。
劉二月端了一盤海棠酥來哄她,她也不理。
一連幾日,劉二月都似個執著的說客一般,反復訴說著拿掉孩子的種種必要。沈韻真扭過頭去不看她。這都是他教的,她心里明白。
他的心里只有她一個,可她的心里除了他,還有他們的孩子。
劉二月見她聽不進去,便在沈韻真的小腹上摸了摸:“娘娘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該為元兒想一想,若是元兒沒了娘親,他該多無助?”
沈韻真默然望著劉二月不語。其實,她又何嘗不知道保住這個孩子究竟有多危險?可她就是不愿相信,非要為了這個孩子去賭上一把。畢竟,她是一個母親,但凡還有一線生機,她就不能不為孩子去努力。
劉二月見她不說話,便嘆了口氣:“聽東來說,皇上這些日子為了娘娘的事愁的寢食難安。”
沈韻真微微垂下眼瞼,她并不想讓他難過,可為了保住他們的孩子,她也只能委屈他一陣。
不知怎的,他今天竟然來了,臉色有些陰沉,看得出心情不佳。
沈韻真凝眉望著他走進來,望著他站在她的床榻邊。她怔視著他,生怕他下一刻就會強迫醫女把落胎的湯藥灌進她的嘴里。
南景霈勉力擠出些笑,問道:“今天身子可好些,還會反胃嗎?”他瞥見桌上那盤一口沒動的海棠酥,笑笑:“怎么不吃?是不是酥點不合口味?”
“皇上今日沒有朝政要處理嗎?”她望著他:“連這樣的日常瑣事都要過問?”
“這怎么是瑣事呢?這是大事。”他湊到沈韻真身旁,輕輕攬住她:“你老是不吃東西,身體會熬不住的。”
他的呼吸一冷一熱的撲在她臉頰上,她沉默了一陣,倚上他的肩頭,一手攬住他的脖子:“景霈,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南景霈身子微微一僵,仿佛已經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些什么。
他不接她的話題,隨即笑了一笑握上她的手腕:“聽太醫說你身子已經好多了,外面梅花開的正好,你吃些東西,然后朕陪你出去走走好嗎?”
沈韻真咬著嘴唇,似尊石像般一動不動。他怔了一下,明顯是火氣涌到頭頂,但很快就被理智抑制住。
他含笑問她:“你若不想走,朕還可以抱你去,但是你要吃東西,不要總是慪氣。”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凝著他的眸子:“你知道我要跟你說什么。”
“今日不提這件事。”他說。
“為什么不提?”沈韻真扯住他的衣袖:“他是我們的孩子!”
“韻真!”
南景霈忽然暴怒的一吼,他的臉色突然陰云籠罩。
劉二月本在殿外,聽見殿內有喊聲,她不明就里慌忙的跑進來:“皇上,娘娘,出什么事了?”
“你退下!”南景霈頭也沒回的對劉二月吼著。
劉二月應了一聲,悄然退出門去。
南景霈目光灼灼,顯然是怒火難平,她指著桌上的海棠酥,對沈韻真道:“把它吃了。”
這海棠酥本來是合乎她口味的,只是南景霈總是刻意回避孩子的問題,引得她生出逆反的心理。他越是要她吃,她便偏偏不想碰。
沈韻真賭氣坐在一旁,看也不看他。
南景霈在殿內來回踱步,他對她總是無可奈何的。在外人看來,他是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可在她的面前,他永遠是挫敗的一方。
他知道她那股倔強的脾氣一上來就軟硬不吃,便不再溫聲細語的懇求,直接喝令道:“吃了它!”
她偏不,于是他的火氣又竄到頭頂。
他今日的火氣格外大,一把挒過沈韻真,不由分說勒在他臂彎里,拿過點心往她口中塞。她被點心碎末嗆得一陣咳嗽,南景霈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許是他為她的事情真的憋了一肚子火氣,實在忍無可忍?
不管她怎么掙扎也沒有用,她終于在他的強迫下吃了兩塊海棠酥。南景霈一撒手,她便淚水漣漣的躲到一旁咳嗽。
南景霈的火氣終于漸漸壓抑下去,沉重的坐在她的身旁。
他才剛沖她發了一通脾氣,所以她雖然還跟他躺在同一張榻上,卻不肯跟靠近他。
沈韻真瞪了他一眼,覺得這個人實在賴皮。他們才剛吵了一架,他還好意思睡在這里嗎?她不理他,背對著他躺下。
他也不說話,只是雙手抱懷,目光炯炯的凝視著屋頂精美的繪畫,那是一副艷麗的龍紋穹頂圖。一條威嚴的金龍盤在正當中,周遭是一圈又一圈的寓意吉祥的紋理。
這幅圖是很有趣的,有時你凝著它,就覺得那些吉祥紋樣兒正圍繞著金龍緩緩轉動,似碌碌的車輪。
她覺得肚子很痛,起初還沒有太明顯,后來就疼的她冷汗涔涔。她的身體瑟縮成一團,仿佛在一瞬間被抽離了氣力。
她咬著牙挨痛,終于挨不住,吭了一聲。
南景霈猛然坐起來,將她抱到床上,彼時才發現,她剛才躺過的那張貴妃榻上有一塊不小的血跡。
她心頭一沉,見紅是小產的征兆,她雖然身子虛脫,但還不至于被他挒了一把就小產。看來是有預謀的。
太醫還沒來,她揪著錦被,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他凝眉望著沈韻真,雖還在溫聲安慰她,但他的心早就焦急的火上房頂。沈韻真扭過頭不理他,他便愈發自責了。
他不停的講一些輕松的事情,想叫她不要害怕。
可她并沒有害怕,她只是絕望,她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她痛的喘不過氣,下意識的咬著自己的手背。南景霈怕她失去理智咬傷自己,便將她兩只手死死按著。
不知什么時候,她終于沉沉的睡了過去。待到清醒過來,南景霈已經不在身邊。劉二月在一旁抹著眼淚,替她換了頭上的帕子。
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可全身的骨骼卻似散架一般疼痛。
身體實在沒力氣,她便暈暈乎乎的躺了一會。
肚子很餓,劉二月說有南景霈吩咐人備下的東阿阿膠燉燕窩。算了,她緩緩閉上眼睛,她不想聽他的名字,至少現在不想聽。
劉二月一雙眼睛腫的像桃子,哽咽道:“主子也別太難過了,您還年輕,還會再有孩子的。”
她知道劉二月是故意說這些話來寬慰她,她的身子她心里清楚,她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沈韻真無力的嘆了口氣,擁著錦被繼續睡覺。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記得意識朦朦朧朧的她翻了個身,聽見一陣哀戚的哭聲。
劉二月并不在她身邊,沈韻真只好自己找了件棉斗篷披著,強撐著起身。她著實沒有力氣,扶著床架站了好久,慢慢走到門口,才看到院子里跪著一個眼生的丫頭,十五六歲模樣,兩邊臉頰腫的老高,哭的梨花帶雨。
“這是怎么了。”她問。
劉二月驚叫一聲:“主子,您怎么起來了?”她說著便把沈韻真往房間里推:“快回房里歇著,千萬被凍壞了,若是落下病根兒可不得了。”
沈韻真推開劉二月的手,淡然望著她。劉二月的手中捏著一個小紙包,不需要湊近,她已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麝香味兒。
劉二月見她凝著那個紙包,便嘆了口氣,緩緩展開,里面是一塊兒漆黑的麝香。
宮中的麝香都是內府記過檔的,太醫院里用多少也都是有一本明細,輕易是不會有散香的。
劉二月又沖那丫頭努努嘴:“主子,這東西是從她房里搜出來的,就藏在枕頭底下。”
沈韻真凝著她,面無表情,也沒有一絲血色。目不轉睛,一直看的劉二月汗毛倒豎。
劉二月小心翼翼的望著她:“主子,您沒事兒吧?”
沈韻真凄然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那包麝香上。或許她是想用這種方式來提醒她,落胎的事情跟南景霈無關,一切罪責都在這個面生的小丫頭身上。
沈韻真冷笑一聲,甩開劉二月的手,徑自扶著房中的擺設回到床榻上。
“老實跪著!”劉二月低低的沖小宮女呵斥一聲,又走到沈韻真的床前:“主子,奴婢定把這件事兒查個水落石出。”
沈韻真也不理她,劉二月怔怔的站了好一會兒,才突然聽見她問:“有這個必要嗎?”
劉二月怔了一下:“主子說什么?”
她又在裝傻!
沈韻真咬咬嘴唇,若是平時,她就根本不會懷疑南景霈,可今日不同。他一直不希望她生這個孩子,他早就希望用藥落胎,現在,他如愿以償了,又何必扯這小宮女來做這一場戲?
她想起那碟海棠酥,想起他強迫她吃下海棠酥的情景。
那碟海棠酥是劉二月親手端給她的,也是他逼著她吃下的。
“其實根本就與麝香無關,落胎藥是加在那碟海棠酥里的,對吧?”她輕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