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韻真,你不過是個罪臣之后,還裝什么貞潔烈女?”
一雙有力的手掌扯住了沈韻真的衣襟:“朕好心給你體面才讓你侍寢,既然你不想做高貴的主子,那就去做下賤的醫女好了。朕倒要看看,落到污泥中,你還清高不清高!”
南景霈——大齊高高在上的皇帝,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朱黃龍袍映著他白皙的面孔。他的眸子透著寒意,冷的像一塊冰。
沈韻真凝著這張臉,他是那樣的俊美,卻又那樣的可怖。
是夢,沈韻真打了個寒顫,她已然清醒的意識到自己正處在夢中,卻怎么都醒不過來。
朱黃龍袍艷得像火,從袍角兒滾滾燃燒起來。南景霈的身影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沈家那座古色古香的百年老宅。刀槍突出,殺聲震天,耳畔傳來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天色暗淡如蒙了一層鴉青煙霧,火苗肆意舔舐著沉香木柱子,將門前匾額上“沈宅”兩個鎏金大字熏成墨色……
回首望時,法場上人頭落地。
血糊住了她的眼,她想尖叫,喉嚨卻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
“阿真!”
突然覺得有人拍了她一下,沈韻真從夢中驚醒。一張清秀的臉龐映入眼簾,是同為女醫的秋月。
“怎么大白天的還在睡覺?”她問。
沈韻真站起身,全身的筋骨咯咯作響。又是一場清明夢,夢醒之后的平靜,遠比夢中的情形更加令人膽寒。這樣的夢,她已然不知做過多少次了。
“陽秀公主又燒起來了,院判叫你跟著李太醫去出診呢。”秋月回過頭:“誒,洗洗臉再去,淑妃娘娘正急的火上房。別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當心娘娘責罰你。”
南景霈登基三年,膝下無子,唯有一位陽秀公主,便是淑妃所生。宮里上下誰不知道淑妃是皇上的心頭肉?誰又敢觸她的霉頭?
出診的太醫姓李,名秋生。才剛升了太醫院首的職位,正是春風得意,腰桿挺得筆直。玉帶上掛著院首的腰牌,下墜著殷紅穗子簌簌顫抖。
沈韻真背著藥箱尾隨其后,心里有些悵然,這塊院首腰牌,曾經是掛在父親身上的。
沈韻真的父親沈文忠乃是天下難尋的名醫,先帝曾贊他是當世國醫圣手,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偏偏卻栽在了一副保胎湯藥上。
兩年前,皇后懷有子嗣,南景霈將照顧皇后胎相的事情交代給了時任太醫院首的沈文忠。誰成想,樹大招風,名高喪人。不知是誰在皇后的湯藥中多加了一味地膽。皇后體弱,四個月的身孕沒能保住,血崩斃命,沈文忠也就因此獲罪。
國母仙逝,皇帝自是沒有心情徹查案情,只是叫大理寺將沈文忠革職抄家,妻兒子女三親六故一律充作官奴,成年男子一律斬首,只有沈文忠一人披枷帶鎖流放邊陲……
李秋生背過手走在幽長的巷道中,腳步輕快,大有走馬觀花的意味。他是從前沈文忠手下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色。太醫院兩年來群龍無首,誰也沒想到竟會是李秋生一枝獨秀先出了頭。
傳聞李秋生一口氣給淑妃送了二十萬兩銀票,是靠著溜須拍馬上的位。因此他雖然是太醫院院首,醫道卻平庸無奇。
“待會兒你去趟冰庫,取些冰來給公主退熱。”李秋生突然轉過頭來吩咐一句。
“大人,此法不妥。”沈韻真反駁道。
“你說什么?”李秋生驟然停住腳步。
沈韻真頓了頓:“公主發高熱,李大人一直用的是冰敷之法,可這些日子,公主的病情一再反復,可見冰敷治標不治本,也沒什么療效。長此下去,恐怕會危及公主的性命。”
李秋生審了她一眼:“那你說怎么辦?”
“當務之急,用銀針刺血散熱最為妥當。”沈韻真答道。
李秋生眉頭擰了個疙瘩,冷了半晌:“呵,懂的還不少。”
可也是,從前汝陽王之子高熱不退時,院首沈文忠也是這樣說的。
李秋生又往前走了幾步,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嬰兒手小,難辨經脈。手上力道尤難把握,都怕一針不甚,扎傷了孩子。因此銀針放血的法子只有從前的沈文忠敢用,而且也只用過那么一次。時隔多年,連自己都差點忘了,這小小的醫女又怎會記得?
“你進太醫院多久了?”
沈韻真微微一低頭:“回大人,兩年。”
兩年?沈文忠獲罪抄家正是在兩年前。李秋生將她上下審視一番,又覺得她的眉梢眼角頗有些沈文忠的影子。
傳聞沈家有一個女兒……
李秋生心里起疑:“你本家姓什么?”
李秋生滿眼都寫著懷疑,沈韻真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奴婢自幼就與父母失散,不記得本家姓氏,只是進了太醫院,方便大人們使喚,隨便取了‘阿真’這個名字。”
李秋生有些納罕:“怎么?你并不姓沈嗎?”
沈韻真使勁把頭搖了搖:“奴婢自幼流離失所,不知姓氏,也不知籍貫。”
“孤兒?”李秋生長長的哦了一聲,慨然道:“一個孤兒能有入宮做醫女的本事,你也算是少見。”
有了對癥的治法,李秋生加緊了腳步。才進寶華宮,便聽見了陽秀公主尖銳的啼哭聲。李秋生皺皺眉,邁步走了進去。
“微臣給淑妃娘娘請安。”
淑妃蕭氏早已急出了一頭的汗,劈頭蓋臉罵道:“昨日明明退了燒,晨起卻又開始發熱。總是反復,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痊愈?再這樣下去,小病都拖成大病了!皇上可就陽秀一個女兒,若是耽誤了病情,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李秋生低眉順目的應了一聲,從乳娘手中接過陽秀公主:“回娘娘,公主是著了風寒,高熱郁結在體內發散不開,以至病情反復。”
淑妃瞥了他一眼,直接打斷:“也甭跟本宮掉書袋了,是吃藥還是冰敷,你就直說吧。”
李秋生一拱手:“回娘娘,微臣一直顧忌公主年幼,用藥恐怕傷了脾胃,所以才選用冰敷之法。現在看來并不奏效。昨日微臣翻遍古籍,一夜未眠,才找到一個銀針放血的古方,想來正對公主的病癥。需在指尖刺上幾針,放出血來便能退熱。”
沈韻真看了他一眼,終是沒有戳穿他。
淑妃看了看公主,凝眉道:“公主才剛兩歲,本宮實在不忍心看她受這樣的罪,就不能用些溫和的湯藥嗎?”
李秋生眉心微微一蹙:“娘娘,公主這么小,若是吃藥湯引起腸胃不適,才真叫受罪呢。這銀針刺血之法古來有之,其實也并沒什么痛感,不信您看。”
李秋生說著,抓過沈韻真的手腕,拈起一根銀針,在她指尖胡亂刺了幾下。銀針拔出,沈韻真水蔥似的指尖冒出幾滴鮮紅的血珠兒。
淑妃將信將疑的的望著沈韻真:“不疼嗎?”
沈韻真搖搖頭:“回娘娘,的確沒什么知覺。”
“既然如此,那就試試看吧。”淑妃給李秋生使了個眼色。
李秋生抱著陽秀公主,沖沈韻真努努嘴兒:“你來。”
“我來?”沈韻真有些詫異。
李秋生嗯了一聲,用兩條有力的手臂抱住公主。
沈韻真皺皺眉,輕柔捻起陽秀公主的小手,用一根銀針微微刺了一下。嬰兒皮膚滑嫩,只這一下,公主便皺起眉來,委屈巴巴的瞪著沈韻真。
“用手擠一擠。”李秋生吩咐道。
沈韻真一手托著帕子,在公主指尖兒上捏了一下。血珠倏忽在帕子上染了個紅點兒。公主似是被擠得痛了,咧咧嘴巴,嚎啕大哭起來。
“蠢材蠢材!”淑妃心疼的揚起手,狠狠在沈韻真臉上摑了一巴掌。
沈韻真被猝不及防的打了一巴掌,身子往珠簾方向歪去。恰時有個身影掀開了珠簾走來,沈韻真控制不住,正正撞在一個人的身上。沈韻真抬起頭,一個平金織盤龍圖案映入眼簾。
是他?!沈韻真忙跪正身子:“奴婢該死。”
“混賬東西,連朕也敢沖撞。”
南景霈冒火的喝了一聲,坐在蕭淑妃身旁,從李秋生手中接過公主,問道:“朕聽說陽秀又病了,現在情形如何?”
蕭氏站起身,委屈漣漣的指了指沈韻真:“皇上,晨起陽秀又開始高熱,李太醫說可用古方放血之法退熱,誰知這個醫女笨手笨腳的,惹得陽秀啼哭不止。陽秀這么小,又在病中已經很受罪了,她這不是雪上加霜嗎?皇上決不能輕饒了她!”
南景霈懷抱著陽秀公主,淡然掃了沈韻真一眼,不屑的哼了一聲:“朕當是誰,原來是她。”
蕭氏不解:“難道皇上認識她?”
南景霈重重的出了一口氣,道:“如何不認得?以下犯上的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蕭氏愣了一下,看了看沈韻真:“既然如此,皇上就更不能輕饒了。”
南景霈目光淡淡掃過:“小小醫女連朕也敢沖撞,今日若不來個小懲大誡,恐怕今后這大齊的宮里便沒人會守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