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殿。
秋風吹過,落葉滿地,整個宮殿都沉浸在一股陰森冷寂中。
同樣是懷有龍嗣,甘泉宮一片喜慶洋洋,堆滿各種賞賜,而慶春殿則是冷冷清清的,甚至充滿了肅殺之氣。
太醫一走,敏貴人便癱在那里,雙手護著自己的腹部,臉色慘白如紙。敏貴人的容貌在這繁花似錦的后宮里算不得出色,但是氣質溫婉,如江南水蓮,看著很舒服。不過她這樣慘白著臉的模樣,就如那枯蓮,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春喜是兩年前到敏貴人身邊伺候的,敏貴人不得寵,春喜的日子也不好過,在其他宮的宮人面前,便是低了一等。
聽聞貴人懷孕了,春喜心中一陣狂喜,想著敏貴人母憑子貴,那她這個奴婢也能過上好日子了。春喜欣喜若狂,根本想不通敏貴人為何哭喪著一張臉。
敏貴人這般,又如何能得帝皇的寵愛呢?
春喜勸慰道:“娘娘,如今整個宮里唯有皇后與您有孕,對于陛下而言就是雙喜龍門。宮人們都道皇后腹中的是皇子,您腹中的若是皇子,那便是將來的王爺,若事公主,那就更好了,陛下待第一個女兒總會特別一些,將來必定是最受寵的公主。娘娘有了子女傍身,今后肯定是大富大貴的。”
敏貴人的臉上露出一個苦笑,低聲囔囔道:“第四個了。”
春喜沒有聽懂:“娘娘,您說什么?”
敏貴人閉上眼睛,牙齒緊緊咬著嘴唇,不再說話了。
春喜看著堪稱簡陋的宮殿,心中想著這樣的日子總算到頭了。太醫已經確診娘娘有孕了,想必很快就能傳到皇帝那里。
皇后懷孕的時候,陛下可是大賞特賞。敏貴人比不上皇后,但是基本的賞賜該有,皇帝也該來看看貴人。
春喜暗自盤算著,又恨鐵不成鋼地看了自家貴人一眼,如今正是得寵的好時機,娘娘竟然哭喪著一張臉。
春喜前等后等,都未等來賞賜,倒是皇后宮里來人了。
來人是皇后的貼身宮女,春喜幾次想巴結她,但是對方卻連個眼神都不屑給她。
“珍姑姑來了。”春喜連忙笑著迎了上去。
珍珠帶著兩個太監,兩個太監手里捧著許多東西,這賞賜頗為豐厚。
“貴人娘娘呢?”珍珠問道。
春喜連忙道:“奴婢這就去向娘娘稟報。”
春喜想著稟報的時候,稍微替貴人娘娘拾掇一下,莫叫皇后宮里的人看輕了。只是她進去,珍珠也緊緊地跟在她身后。春喜隱隱覺得不對勁。
轉眼就到了內殿,敏貴人依舊癱在那里,就那樣癱了一天。
“娘娘,甘泉宮的珍珠姑姑來了。”春喜含笑叫了一聲。
敏貴人閉著眼睛,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一般。
珍珠道:“貴人娘娘,皇后聽聞娘娘有孕,讓奴婢來看看娘娘有什么需要的。”
敏貴人的身體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她睜開眼睛,看見珍珠,臉色更加煞白幾分,如同失去水的魚兒一般,抓著喉嚨,拼命地呼吸著。
那模樣格外駭人,春喜嚇得差點跪下去。再反觀甘泉宮來的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臉色沒有絲毫變化。
敏貴人漸漸冷靜下來。
她朝著珍珠跪了下去,語氣卑微道:“珍珠姑姑,這是我的第四個孩子了,我已經失去了三個孩子,你是女子,該知道孩子對于一個女人有多么重要。昔日里,皇后無孕,我若是先有孕,娘娘容不下我是人之常情。如今,皇后娘娘已經有身孕,肯定是龍子,將來的太子。我腹中的孩子,永世為臣。便請皇后娘娘網開一面,饒了我腹中的孩子吧。”
敏貴人說著,便朝著珍珠磕了下去。
她一個貴人娘娘,這般向宮人下跪,看似平靜,其實已經是絕望到了極點。
她曾經有過三個孩子,每個孩子從她腹中消失的時候,便像一塊肉從她身上生生地剜了去。到了后來,她便寧愿自己永遠沒有孩子。所以當她徹底失寵的時候,反而松了一口氣。至少,她可以活下去了。
然而,命運又和她開了一個玩笑。
珍珠冷漠地看著她。
“娘娘既然深喑喪子之痛,為何又要懷上孩子呢?”珍珠問道。
敏貴人本就懷著卑微的希望,如今珍珠的話將她的希望徹底斷絕了。
敏貴人從地上爬了起來,瞪著珍珠:“皇后娘娘殺了這么多人,便不怕業報在她的孩子身上嗎?”
珍珠眼神轉厲:“大膽,竟敢對皇后娘娘不敬!”
“皇后這般濫殺無辜,根本不配為后,將來定當落個斷子絕孫,萬人唾棄的下場!”敏貴人道。
人到了絕望之地,知道再也無活下去的希望,便也不再掙扎,認命了。
春喜聽到這里,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也知道敏貴人為何這般絕望的原因了。她本以為好日子來了,但是……
春喜猛地瞪大眼睛,嘴巴大大地掙開,濃稠的血順著的嘴角落了下來。
她低下頭,便看到一柄劍從她的胸口刺了過去,而那拿著劍的正是珍珠身后站著的人。
春喜倒在了地上,很快沒了生氣。
“敏貴人,本來娘娘是想留你一命的,但是你膽敢忤逆皇后,罪當誅。”
“敏貴人不堪深宮冷寂,早已瘋魔,殺死了貼身宮女,而后自刎于慶春殿。”
珍珠平靜復述道。
敏貴人閉上眼睛,等死。這一次,她與腹中的孩子一起上了黃泉路,尚且有個照應。
然而,敏貴人閉著眼睛等了一會兒,死亡的痛楚并未降臨。
待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便看到甘泉宮來的三人皆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她的面前站著一人,正背對著她,只見身形,不見樣貌。他轉身,臉上覆蓋著一層銀色的面具,眼睛烏黑發亮,甚是漂亮,像是女子的眼睛。
“你……你是何人?”
那人不答,而是問道:“想活下去嗎?”
敏貴人愣了一下,猛地點了點頭。
求生是人的本能,沒人放著生路不走,去走死路的。
“你出慶春殿的門,朝著南面的那條路一直跑,跑到盡頭再左轉。再之后,生死就看你的命了。”
那人說完,身影便消失了。
敏貴人看了一眼腳邊的春喜的尸首,瘋了似地朝著外面跑了出去。
她不甘心就這樣死了。
她的孩子何其無辜,全部慘死在顧天晴的手里,她甚至連報仇的念頭都不敢產生。
她腹中的孩子又何其無辜,她卻保不住他,唯一能選擇的便是與他一起去死。
她不甘心!
那些害了她的人依舊好好活著,踩在她與她孩子的尸骨之上。
她不甘心!
那一股不甘心支持著她迅速跑了起來,她甚至不知道那人指給她的方向究竟是什么。
不知跑了多久,她跑得披頭散發,如同瘋子一般,狠狠地撞上一個人。
接下來傳來一聲厲呵:“大膽,竟敢沖撞太后娘娘圣駕!”
而這一聲對于敏貴人而言卻猶如天籟一般。
她仰起頭,令她那一張秀雅的臉完全露出來:“太后娘娘,臣妾是敏貴人,有人要殺臣妾,臣妾的婢女已經被殺了。臣妾腹中懷著龍胎,請太后娘娘看在臣妾腹中龍胎的面上,救臣妾一命吧。”
太后從寺廟里回來,轎子剛剛入宮門。
‘龍胎’二字闖入太后的耳中,太后不禁掀起了簾子:“誰如此大膽,竟敢在宮中殺人?敏貴人,隨哀家一起,與哀家細細說說此事。”
敏貴人上了太后的轎子,朝著上陽宮的方向而去。
這一幕落在一雙眼睛里,那雙眼睛里閃過一抹得逞的笑,迅速消失了。
這件事傳到皇后耳里的時候,皇后手里的杯子落在了地上,摔成了無數的碎片。
這在她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敏貴人在她眼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一條命。結果這卑微如螻蟻一般的敏貴人竟然將這件事鬧到了太后的面前。
珍珠跪在地上,顫聲道:“奴婢辦事不力,請娘娘責罰。”
“很好,你們一個兩個的,先是王嬤嬤,再到你珍珠,你們是要氣死本宮嗎?”皇后怒極反笑,隨手抓起了另一個茶杯,狠狠地砸在珍珠的腦袋上,將她砸得頭破血流。
珍珠頂著一臉的血:“娘娘,那人神出鬼沒,轉瞬便令奴婢三人不省人事。”
顧天晴頓時無力起來。
那人,又是那人。
那人離間她與皇帝的感情,害得她舅父入獄,她徹底失去母族的勢力,那人將她做過的事一點一點地公之于天下,那人一步一步地將他逼到了絕境。
呵呵,她就不信,那人真能上天入地。
“他想要本宮死,本宮偏不死。”
“敏貴人恨本宮入骨,她這下有了靠山,肯定會將之后的事都說出來的。太后又不喜歡本宮,許是會借此機會整飭本宮。”
她自覺能一手遮天,卻沒想到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這些倒罷了,陛下一向看重子嗣,若是知道本宮做出這樣的事……”
顧天晴如今面臨的真正問題,便是如何對付興師問罪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