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宮深寢衣寒,江浸月總會后悔十六歲的那個初夏。
彼時先皇過壽,她隨爺爺自清河進京,京中比清河繁華的多,她無事便帶著丫鬟去街上閑逛,卻偶遇那鮮衣怒馬少年郎。
馬聲嘶鳴,卻被她生生攔下:“喂,你叫什么?”
那人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眉眼溫和帶著疏離,不必他開口,便有人上前蹙眉冷聲道:“不得無禮,這是齊王。”
“齊王?”
江浸月笑的張揚:“我看上你了,想嫁給你。”
后來她想,那時自己一定是被人下了蠱,不然怎么會在見他的第一眼時,就為他如癡如狂,思念成疾。
長街之上的阻攔,讓顧清源對她厭惡不已,得知她的身份時,也只是屢次躲避。
她是江家嫡女,府上千嬌萬寵著長大,更是祖父的心頭命根子,自幼被長輩們捧著養大,行事向來隨心恣意,更養出了驕縱跋扈的性子。
好容易喜歡上一個人,恨不得送了命去,祖父為了她也豁出去了老臉,向皇上求了這門親事。
江老太傅身為帝師,原就是皇子們拉攏之人,為了她,被迫提前站了隊,將偌大的家業都堵在了顧清源的身上。
而唯一的條件,便是他千嬌萬寵的孫女兒,可以能夠如愿以償。
然而那時的江浸月,并不知道這些。
那是她心心念念想嫁的人,得知自己可以嫁給他之后欣喜若狂。從未碰過針線的女兒家,竟也肯老老實實的坐在房中一日復一日,只為繡嫁衣。
對于未來的希望,和對于婚后的憧憬,讓她的心仿佛浸潤在蜜水之中,對祖父的擔憂也沒放在心上。
只是不曾想,那竟成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段快樂的時光。
新婚夜,她滿眼的嬌羞,望著那個挑起了自己的蓋頭,要跟自己攜手一生之人,聲音里是滿滿的堅定:“你叫顧清源,我叫江浸月,清源是水,江河也是水,我們合該在一起。”
那是她在心中排演過無數次的場景,羞的不敢抬頭看他,所以便沒有發現,那人的眼中,是強壓著的厭惡。
她是齊王正妃,成婚之后,顧清源要宿夠一月。
他幾乎是掐算著日子和時間,等到了日子之后,徑自便去了侍妾那里。
第二日侍妾來請安的時候,那承歡后嬌軟無力的模樣,讓她頭一次真切的意識到,這個男人,并不是自己獨有的。
她嫁來之前,母親便告訴她,皇家不比尋常人家,有了委屈,便只能忍。
偏眼前眼前女子眼角眉梢都是媚意,聲音更是嬌軟無比:“妾身身子不適,來的遲了些,請王妃恕罪。”
她眼中若有似無的挑釁,讓江浸月在心中罵了一句,忍?她偏不忍!
“既然知道自己來的遲了,那便去外面跪著吧。”
江浸月臉上帶著火氣,渾然不顧身后的嬤嬤悄悄拽她的衣服。
那侍妾似是沒想到她竟直接撕破臉,詫異之下還想說什么,到底是沒說,恭聲應道:“是。”
只是那神情里,卻帶著幾分自己看不懂的神色。
不過沒多久,她便懂了。
那侍妾懷了身孕。
且……
因著跪了一上午,滑胎了。
江浸月沒想到自己不過一句話,竟惹來這樣大的后果,偏偏她從小到大不管做了什么事情,從未跟人道過歉,如今在面對顧清源的指責時,也未曾想過低頭。
“錯不在我。”
任憑顧清源如何指責,她只梗著脖子說了這么一句。
最終,顧清源氣急敗壞的離開,只是臨走之前的話,卻讓她透心涼。
“似你這等狠毒婦人,本王當真是瞎了眼才娶你為妻!”
等到顧清源離開之后,嬤嬤這才嘆息著勸道:“王妃何必跟王爺置氣,男人得順著來,你這樣觸他逆鱗,關系冷了,傷的不還是您的心么?”
江浸月卻覺得滿心滿眼都是委屈和憤怒,在嬤嬤懷中哭得不能自已,不住地哭道:“他竟如此說我!”
若她早知道那侍妾懷了身子,必然不會讓她去跪著的。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最讓她傷心的是顧清源的話。
實在是……實在是太傷人心了!
江浸月哭夠了之后,到底是聽了嬤嬤的話,知道自己這一次理虧,便去跟顧清源低了頭。
“王爺,妾身知道錯了。”
她出生到現在,是第一次同人低聲下氣的說話,然而顧清源卻是眉眼冷淡,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
江浸月從未哄過人,見他這模樣,有些不知所措,咬唇道:“妾身不該這般魯莽,下次……沒有下次了。”
良久,才見那人將書放了下來,走到她的身邊,問道:“真的知道錯了?”
江浸月被他靠近時的氣息擾的沒了心神,悄聲呢喃道:“嗯,真的知道錯了。”
顧清源伸出手來,將她臉上的淚水擦拭掉,淡淡道:“你是齊王妃,行事需端莊大氣,一言一行屆時代表了本王的臉面。本王罵你,并非因為在意那個孩子,而是因為你這樣會丟齊王府的臉,懂了么?”
這話,江浸月似懂非懂,只是見他難得的同自己低聲下氣的講話,便收起了張牙舞爪的模樣,有些臉紅道:“嗯,月兒知道了。”
顧清源三言兩語,江浸月便心滿意足,聽得他暗示晚間的時候去自己院子,更是羞答答的走了。
只是到了中途的時候,到底是想起了那個侍妾。
說起來,也算是她的錯,害的這侍妾沒了孩子,既然王爺說自己是正妃要大度,她便忍著去看望一番吧。
也算是全了面子。
誰曾想,她人還未到門口,便聽得里面的說話聲。
“姑娘這是何苦,縱然算計了王妃,可如今您沒了孩子,豈不是沒了依 仗?”
內中一個姑娘哭得凄凄慘慘,反倒是那個嬌媚的聲音不見波瀾:“你當真以為我的孩子能保得住?王爺需要江家的勢力,勢必不會讓旁人先于江氏懷上孩子。與其被王爺逼著落了胎,還不如先讓他們夫妻離心呢。至少,一個不得寵的王妃,王爺便不會留的太勤快。屆時我便可讓王爺多在我這里留宿。”
“可是,那到底是您的骨肉……”
那姑娘哭得越發厲害,連帶著那侍妾的聲音也多了幾分哽咽:“我自然知道,可王爺是什么人,難道你我還不清楚么?我的骨肉,于他而言,遠遠抵不過江家的權勢!”
江浸月站在門外,只覺得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徑自便推開門闖了進去。
房中人不想有人來,嚇得尖叫了一聲,卻見江浸月臉色蒼白,咬牙切齒的問道:“是你算計本王妃?”
那侍妾聽得她這話,臉色瞬間便白了下來,也顧不得才落了胎,正在小月子,慌張的跪了下來,磕磕巴巴道:“王妃,王妃饒命啊!”
江浸月自然不會饒了她。
那些話在她的腦海中不斷過著,許是信息太多,反倒是叫她的腦子都空了。
最終,便只剩下了一個字:“來人,給我打!”
等到顧清源聞訊趕到的時候,那侍妾就只殘存一口氣了,他怒發沖冠,不可置信的看著這滿院子的血腥,質問道:“你又在鬧什么?!”
聞言,江浸月卻只是淡漠道:“一個妾侍,妾身打不得么?”
她如愿以償的看到顧清源的臉色僵住,慘然笑了一聲,轉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若說先前她還有些不信的話,那么顧清源的態度,便代表了一切。
他果然是為了江家的權勢。
也對,若不是因著身后的江家,她憑什么坐上齊王正妃的位置?
畢竟,他從未對自己表露過喜歡啊。
自那日起,夫妻二人便徹底的冷戰了起來。
不,也不算是徹底冷戰,只能說是她單方面的鬧脾氣。
顧清源需要江家的支持,便縱著她的小脾氣,每逢初一十五都會留宿,而在人前,他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反倒是襯的自己越發無理取鬧。
可只有江浸月知道,她心中的壓抑。
她覺得自己幾乎成了瘋子,他要同房,自己嫌棄惡心;可他與別人同房,她便恨不得想要殺人。
這種恨意,她盡數都轉嫁到了那些侍妾的身上。
而折騰那些侍妾的行為,更讓她跟顧清源在府內的關系越發的形同陌路。
成婚兩年的時候,顧清源又娶了側妃。一個是劉家嫡女,一個是鄭家的姑娘。
身份地位,都與她相差無多,這后院便越發的熱鬧了起來。
自然,熱鬧是她們的。
側妃進門之前,顧清源罕見的在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來了自己的院子。
彼時江浸月心中還有幾分喜悅,可在聽了他的話之后,便盡數化為了冷意。
他說:“原先你如何作,我可以容著你,可側妃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人,容不得你折辱。若讓本王再發現你胡鬧,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江浸月只覺得自己心里的希冀一點點的碎裂開來,凝聚成了一個丑陋而猙獰的面孔。
她輕笑著,用自己可以聽到的聲音道:“好。”
那她就鬧給他看好了。
然而最終,她也沒有鬧起來。
因為——她被查出懷了身子。
這兩年他們同房次數并不多,卻讓她成功的孕育了一個生命。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這個呱呱墜地的男嬰,將她從那地獄之中的無望拉扯了出來,給了她新的希望。
這個孩子,叫顧承乾。
因著是顧清源的第一個兒子,所以他也十分重視。
許是生了孩子的緣故,江浸月的脾氣似乎都收斂了起來,鋒芒變成了圓潤。
顧清源心血來潮去看兒子時,竟聽得她跟孩子互動時溫軟的聲音。
那樣的柔軟,讓他的心都有些動。
從那之后,他們之間的關系倒是也親近了一些。
江浸月只覺得人生似乎又重新的光明起來,對于顧清源也少了幾分抵觸,漸漸地倒是讓她心中再次有火苗燃起。
前幾年的芥蒂似乎都消失殆盡,二人也偶爾也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吃一頓飯。
直到,顧清源做了皇帝。
江家出了大力氣,她是當之無愧的皇后,只是從齊王府搬到了宮中之后,地方大了,女人也多了。
而是非,便也隨之而來。
江浸月已經記不清楚,多少次她燃起希望想要跟顧清源好好兒的,又多少次因為別的女人而跟他鬧脾氣。
到了后來,她的心也徹底的冷了下來。那一份愛意被磨得幾乎不剩,而她也再沒有力氣去愛他了,索性將一顆心都放在了兒子的身上。
顧承乾一日日的長大,她日漸老去,而顧清源的身邊,從不缺年輕貌美的女子。
后來宮中日日夜夜守著那凄清的殿內,望著天上月亮圓了又缺,身邊卻只有自己一人時,她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竟可以冷心絕情到那個地步。
死之前,她才懂了祖父的話,他說:“子非良人,怕是鏡花水月竹籃打水。”
原本她是不信的,縱然子非良人,她還有兒子呢。
可直到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祖父說的多么的對。
兒子和她,在他心中抵不過半分重量。
這一生,她果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若有來生——
她望著那明黃的朝靴,譏諷的想,再也不要遇到這個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