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又悶又熱,暑氣從青石板下蒸騰起來,比白日里還要讓人煩躁。
空中飛舞的是一種小蟲子,時而閃現,時而懸停,這種蟲子在煙瘴遍地的嶺南最是常見,大者曰蚊,小的則叫蚋,又叫搖蚊。
一只搖蚊無聲地飛行著,似乎在嗅聞空氣中殘留的人味,它陡然閃現,仿佛遭遇了滅頂之災!
“啪!”
竹筷猛然夾起,可惜搖蚊還是逃之夭夭了。
“不能成的!不夾了!”
少年郎將筷子啪嗒投擲于地,一臉的賭氣。
他橫豎也不過十三四的年紀,坐于庭院之中,蒲團溫熱得如同剛從熱湯里撈出來的藥包,將少年郎的屁股都汗濕了。
他的眉目也實在清秀得很,若不是發了身體,長了喉結,還真看不出他是男兒之身。
可惜的是,少年郎的左眼下,長了一顆血紅色的淚痣,若是女兒家,便該是美人痣,可對于男兒來說,卻有些不祥了。
少年郎汗濕了練功服,陡然站起來,便將腳邊一只掉漆的木碗,哐當踢飛了出去,原還想著用此碗來裝搖蚊的尸體呢!
踢飛了木碗,少年郎的心氣似乎沉靜下來,挺直了腰桿,換氣三合,卻是打起掌法來。
這掌法看似綿軟,如老人練操,徐如行云流水,疾時卻又如旱地驚雷,崩勁如炮。
莫看少年人身子骨單瘦,卻如躬起腰肢的貓豹一般,充滿了爆發力!
少年人的掌法漸入佳境,他那緊皺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似乎對武道的進展也非常滿意。
然而便在此時,一道身影卻從旁殺出,朝著少年人便是一記鐵拳!
這拳勢如舂,崩發似弓,竟是虎虎生風!
“阿木,小心了!”
少年人也是一驚,掌法當即露了怯,套路也亂了起來,此時才看得出,這少年人該是沒有多少實戰經驗的,遇事便不知該用何等招式來應對了。
面對手忙腳亂的少年人,來者卻沒有手下留情,眼看著鐵拳要砸在少年人那直挺英秀的鼻梁上,少年人到底是發自本能地偏頭,竟躲了過去!
“好彩哦!”來者調笑一句,卻拿手扣住了少年人的手腕,下盤扎根,腰身發力,竟是將少年人摔了出去!
少年人失了腳步,踉蹌跌撲了出去,也虧得蒲團墊住了,否則也少不得口鼻出血!
少年人很是失落,一拳砸在蒲團上,對自己的無用也是很氣惱。
來者走上前來,在暮色之中漸漸展露出英氣勃發的容顏與身段。
“大兄,我總是打不過你的……往后如何出去行走江湖……”少年人很是喪氣,他口中的大兄卻冷下臉來,沉聲道。
“陳沐,你給我聽好了,這些拳腳可并非一般的家傳武藝,而是香堂之中不外傳的秘技,族中多少叔伯都未曾修習,我偷偷教給你,可是要吃棍的,你可別泄氣!”
陳沐知道大兄只是嚇唬他罷了,他固然知道這些武藝只傳香主嫡子,但即便他練成了,也不能隨處施展,父親是見不到他的努力,又如何會喜歡他?
念及此處,他又下意識摸了摸那顆淚痣,這儼然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
因為這顆淚痣,更因為出生之時幫中長老的一句讖言,他陳沐就成了克父的不祥之子,加上大兄陳英高大健壯,為人聰慧,領悟又高,父親陳其右自是不太喜歡羸弱的陳沐了。
在他看來,大兄如此了得,遲早要接掌洪順堂的香主之位,往后前途無量,而自己卻一無是處,難不成注定了庸碌一生?
也虧得大兄心疼他這個弟弟,偷偷將香堂中的六十四路拳腳掌法都傳授給了他,又教他一些修煉眼手的小竅門,陳沐才有了一些底氣,然則到底還是輸給大兄,而且輸得極其難看。
見得陳沐又如女子一般悶悶不樂,兄長陳英也是搖頭一笑,將弟弟拉起來,柔聲安慰道。
“好了,不好這么嬌氣,讓父親見到,又要罵你了,快回去洗身歇息吧,哥哥我今晚有事,就不陪你了。”
陳沐聽得如此,更是失望,隨口問道:“大兄,今晚是甚么要緊事?”
陳英皺了皺眉頭,朝陳沐道:“幫中事務,往后不要隨便打聽,這是規矩,哪個都要死守的規矩,知道了么?”
陳沐癟嘴低頭,也很是委屈,他好歹也是香主次子,又不是外人,更不是那些不懂事,四處說是非的大嘴巴,用得著連他陳沐都瞞著么?
陳沐正低落,兄長卻摸了摸他的頭:“好了,歇息去吧。”
如此說著,兄長便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陳沐也只好轉身回房去了。
然而陳沐路過兄長門口之時,卻見得兄長背起長劍,挎著腰刀,甚至將成年禮之時,父親所贈的寶甲都給穿上了,可謂全副武裝!
“今夜只怕做的是大事!”陳沐見得此狀,難免心生艷羨。
兄長雖然只有十六歲,但已然幫著父親做了不少大事,而陳沐只是留在家中讀書,甚至練武都只能偷偷摸摸,幫中的叔伯們也都不當他陳沐是號人物。
陳沐是越想越委屈,便悄悄跟在了兄長的后頭!
他并不奢望能夠暗中幫忙,也不妄想能夠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他只是想偷偷跟著這一趟,看看父親和兄長如何做事,往后若父親用上自己了,也不至于愣頭愣腦讓人笑話。
這主意一打定,陳沐反倒輕快起來,不多時便跟著兄長來到了海邊,遠處停泊著的漁船,正是洪順堂的“赤尾福”。
陳沐畢竟是海邊長大的孩子,水性自是不錯的,當即便扎入水中,趁著兄長與船上的父親和幫眾會面的空當,爬上船尾,鉆進了一口木桶之中。
木桶雖然憋悶,但陳沐心中卻很是激動,因為他將父親等人的對話,聽得是一清二楚!
“這些紅毛番橫行無忌,欺壓鄉老,官府又視而不見,我洪順堂多得鄉親仗義,才流傳至今,又豈能坐視不理,今夜便是我等除暴安良的好時辰!”
父親陳其右正當壯年,武藝高強,仗義疏財,人人擁戴,擔任洪順堂香主也是人心所向,眾望所歸,此時自是一呼百應。
“赤尾福”升起黑帆,在夜色的掩護下,劈波斬浪,飛速航行起來。
無論是父兄還是幫中叔伯,那都是武藝高強的,性子更是警醒,陳沐也再不敢冒頭偷聽,只是聽著適才的對話,洪順堂今夜要對付的竟是紅毛番!
這些番鬼佬會用洋槍,連官府都懼怕非常,港口都讓他們給占了,洪順堂竟敢對他們動手,也是大快人心,不過陳沐心情激蕩的同時,也難免為父兄擔憂。
擔憂歸擔憂,陳沐畢竟剛剛練完武藝,泡了一身水,整個人都涼快起來,雖說木桶憋悶,但海上的夜晚,氣溫并不是很高,他竟然漸漸睡了過去。
由于搖晃得厲害,陳沐睡得也不是很安穩,也不知睡了多久,竟是一聲巨響,震得陳沐整個人都懵了!
“轟!”
船身震蕩,木桶竟是被整個拋了起來!
“咚!”陳沐接連磕碰,被甩出了木桶,口鼻早已出血,更是頭昏目眩,然而他根本就來不及喊疼。
因為此時“赤尾福”正在遭受炮擊,船上已經著火,炮彈還在肆虐,流彈咻咻如雨,不少叔伯已經倒地不起,也有人中彈哀嚎!
港口附近的杜卡莉女伯爵號炮口大開,十二門火炮一輪輪齊射,“赤尾福”到底只是一艘漁船,早已被轟得千瘡百孔!
炮火聲,漫天的流彈,被炮彈掀起的血色浪花,四處橫飛的殘肢斷足和木屑,潑灑的鮮血,撕心裂肺的慘叫,船上便似人間修羅場!
陳沐只是溫室里的花朵,從未見過血腥和大世面,此時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尿門一松,褲襠就濕了,哪里動彈得半分!
更讓陳沐驚駭的是,一身戎裝的兄長陳英,就躺在船尾,刀劍都尚未拔出,腦袋已經被鐵炮彈轟掉了半個!
幫中叔伯們紛紛落海,紅毛番從杜卡莉女伯爵號的方向,乘坐著小艇,連彈藥都省了,直接將落水的叔叔伯伯們刺死,而后登船屠殺!
叔伯們沒有洋槍,但近身搏殺卻是好手,只是被槍炮血洗了一通,已然所剩無幾!
陳沐瑟瑟發抖,腦子一片空白,如砧板上的肉一般!
正當此時,陳沐終于見到了父親那浴血的身影!
父親沒有責罵他,眼中充滿了驚訝與悲憤,將陳沐拉起來,一個耳光便扇了過來!
“啪!”
這一記耳光使得陳沐哇一聲便哭了,差點沒嘔吐出來!
“別哭!”父親一聲呵斥,陳沐果真是定了下來,畢竟父親于他而言,從小便是威嚴而不可侵犯的高山。
陳沐驚魂甫定,父親已經將脖頸上的鏈子扯了下來,那是一根鑰匙,父親的寶貝,便是洗澡都不曾脫下來過。
陳沐剛要開口,父親已經將鑰匙塞進了陳沐的嘴里,血紅著雙眼,朝陳沐道:“咬住,快逃!”
陳沐拼命搖頭,死死抓著父親,然而父親已經將他推下了海里!
陳沐知道,這把鑰匙是父親最珍視的東西,更重要的是,父親生怕陳沐驚駭過度而大喊大叫,引來殺身之禍,所以才勒令陳沐死咬鑰匙。
明白了父親的心意,陳沐只能潛入了水中,氣息竭盡了也不敢冒頭,直到潛游了很久,實在撐不住了,才浮頭出來。
陳沐扭頭看時,“赤尾福”已然徹底淪陷,紅毛番團團圍住,船上唯有父親一人,困獸猶斗!</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