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欺師滅祖,拋妻棄女,十惡不赦!”
面對吳明毫不留情,赤果果的揭開血淋淋的傷疤,李青歌出奇的平靜,神色淡淡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連那幾位被奉為圣賢的老祖,若非惜身,也不會將人族陷入這萬劫不復的泥潭之中,老師想一己之力,扭轉乾坤,雖受天忌,卻也有他們幾位的私心作祟。
我能如何?”
“老師心是好的,以己身補天闕,成了固然是皆大歡喜,我人族也能從此不再多災多難。”
“可若失敗呢?”
“大明圣如今貴眾圣殿之主,人族億萬黎庶奉為圣人,可曾想過,那一劍若是斬下去,我人族將萬劫不復?”
“一步天堂,一步地獄,只是人各有志罷了!”
李青歌淡淡說著,抿了口熱茶,就著茶葉沫子,似乎在品味著苦澀,又似在磋磨自身。
“這么說來,我還要承你的情,我人族有今天,都要承劍仙舍身之恩嘍?”
吳明冷冷一曬。
“不!”
李青歌搖搖頭,看向廚房中忙碌的母女兩人道,“人生在世,終究是要留下點什么,既然做出了選擇,就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就如現在的你,女兒沉淪苦海,非神融天地不可救,可你志比天高,又將何去何從?”
吳明默然。
對于李青歌能夠知道女兒的境況,并不感到意外,到了他們如今的境界,但凡有蛛絲馬跡,只要留心推演,不說如掌中觀紋,卻也鮮少有能瞞得過圣道感知。
就如他自己,哪怕是破境封圣之前,就已經通過零星線索,抽絲剝繭,逐漸找到了真相。
封圣之后,更是借天地妖靈中的本源記憶,哪怕其中只有支零破碎的片段,卻也能夠溯本歸源,退出當年的種種。
“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人族受天地所鐘,固然多災多難,卻也有天衍四九,遁去其一的生機!”
見他不說話,李青歌自顧自說道,“那幾位對人族,確實有著不可磨滅的天大貢獻,縱然人族受到的苦難,也多因這幾位私心作祟而起,可若沒有這幾位,人族恐怕也早已被混沌魔神連皮帶骨,吞的連渣都不剩了!”
“這你就錯了!”
吳明搖了搖頭。
“愿聞其詳!”
李青歌微微抬頭,似乎有些意外的看了吳明一眼。
“天衍四九,遁去其一,即便沒有這幾位,那遁去的其中之一,也會有后來人補上!”
吳明淡淡道。
“哦,確實如此,就如你!”
李青歌微一沉吟,深深看了吳明一眼道,“但不可否認,那幾位的功績,即便這是在天道引導之下。就連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也并非全部出自公心!”
“劍仙是在指責在下站著說話不腰疼嗎?”
吳明笑道。
“話糙理不糙!”
李青歌坦然承認,點點頭道,“就如你現在,再進一步,這一步是向左,還是向右,結果必然是大不同。
當年,我不知道家師那一劍斬出之后,結果會如何,但卻明知道擋住,可以讓我人族再延續下去,哪怕是茍延殘喘也好。
所以,我擋住了!
那么,你呢?”
吳明訝然,一時無言以對。
正如李青歌所言,兩條路擺在眼前,一條是不知結果的路,一條是看不出好壞,卻至少能保本的路。
只要不蠢,就會選擇第二條路。
李青歌不僅不蠢,相反很聰明,所以選了第二條,哪怕要背負欺師滅祖,拋妻棄女的罵名。
誠然,身為天下第一劍仙,神州無冕之王的最強存在,無人敢于置喙什么。
可事實上,又有幾人有資格指責他呢?
至少,后世得益于當年他的選擇,才能生存于世的人,是沒有資格的。
這等壓力,恐怕也只有天下第一劍仙的李青歌,才能背負。
換個人來,哪怕同是圣境大能,恐怕都已經遭了劫數,而非如李青歌這般。
但即便如此,李青歌依舊遁世萬載不出,直至近些年來,來出手了寥寥數次,尋常人甚至沒聽說過劍仙之名。
于神州頂級強者中,多半也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卻不妨礙,這是一尊傳說中的存在。
所為何來?
一來李青歌本身淡泊名利,卻同樣是因為,所背負的壓力太過沉重。
固然當年欺師滅祖,雖有自身私心作祟,卻也不能抹煞,其對于人族能夠傳承延續至今,所作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而他,也因受天地所鐘,成就了天下第一劍仙之威,同樣受天地所棄,報應在了妻女身上。
無論是被拋棄的裴素素和柳依雪母女,還是終生未走到一起的慈航劍圣,亦或者如今靈智漸消,好似逆生長的女兒李文昭。
不得不說,上天是公平的,無論你選擇了什么,獲得了什么的同時,都會失去什么。
凡事都有兩面性,哪怕你認為是對的,結果卻未必好。
“現在,他選了你!”
李青歌看著默然無言的吳明,自顧自說道,“你是準備往左,還是往右呢?”
當年,站在三岔路口,他邁出了一步,成就了如今的天下第一劍仙。
現如今,同樣面臨相同抉擇的吳明,又會如何選擇呢?
李青歌很清楚,吳明今天找上門來,不僅僅是清算當年因果,同樣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一份答案。
可惜,這個答案,任何人都給不了,只能自己選擇!
“看來,堂堂大明圣,也并非無所不能!”
李青歌淡淡道。
吳明依舊沉默,似乎無言以對。
當年之事,對錯與否,事實上并不怎么重要,于雙方而言,都覺得是對的,都做了正確的選擇。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似乎都無法指責地方。
“你覺得,我是來找你要一個答案的嗎?”
良久,看了眼,端著菜肴走出廚房的母女兩人,吳明面無表情道。
“不是……”
李青歌劍眉微挑,目光陡然一凝,須發狂舞,有如萬劍齊飛,厲聲怒喝,“尓敢!”
話音未落,天地巨震,好似無形的漣漪,須臾彌漫了此間,形成了層層疊影,使得此間物事,盡皆扭曲,好似光怪陸離的異空間。
“爹……”
不遠處,剛剛走出廚房的李文昭,俏臉上還掛著不滿,似乎恨不樂意端盤子伺候吳明。
可在這股漣漪之下,好似夢幻泡影般,一戳就破,化作點點光影飄散。
“哎!”
婦人輕嘆,不舍的看了李青歌一眼,上前擁抱女兒,卻是飽了個空,與之一同消散在天地間。
也在這一聲輕嘆中,原本靜謐幽深的山間茅屋,也在扭曲之際,支零破碎,好似瞬間被億萬劍光斬成了飛灰,隨風而去。
獨獨兩人之間的桌椅,依舊如常,還有李青歌身后的茅屋,隨風而散之際,內里拋飛而出的無數木雕。
這些木雕,好似活了過來般,又好似被憑空賦予了無上偉力,化作真人大小的身影,縱劍而起,形色各異,卻都齊刷刷殺向吳明所在。
若仔細觀察的話,不難發現,其中詭異所在。
所有的木雕,面容好似與李青歌相若,卻又完全不同,沒有一個相似。
“呵!”
吳明垂首抿了口茶,好似毫無所覺。
可在其腦海,驀然閃現天光寶輪,內里有無數人影翻飛而出,好似他自己,仔細觀察的話,便會發現,那是他今生所遇的一個個強敵。
每一個人,都好似重生歸來,雖未具備多么強大的力量,完全與生前相若。
此時,無數人影,在兩人背后沖殺而至,好似兩軍對壘,兵對兵,將對將,捉對廝殺。
碰撞的一瞬間,光影盡消,一切盡散,又好似互相膠著了無數年,持續了很久,就在這一眨眼之間,結束了一場本應持續無數年的曠世大戰。
“這點東西,是奈何不得本圣的!”
吳明微微抬頭,淡漠的看著李青歌,“本圣給了你五年時間,全了你當年背負欺師滅祖,十惡不赦之罪,為人族擔負的重擔,但冤有頭,債有主,終究是要有個了結的!”
“好一個冤有頭,債有主,你就這么確定,自己所作所為一定是正確的嗎?”
李青歌須發狂舞,剛毅面容上驚怒未消,目光如電般,死死鎖定吳明。
“混沌魔神以圖騰之力,掌控人族,道祖橫空出世,封神以救人族,他做出了選擇,依舊被弟子所迫,少不得西出函谷走一遭!
佛祖固然走了神道,卻也是取巧竊奪天道,縱然于人族有大功,也少不得割肉喂鷹,以身飼虎。
儒祖教化萬民,廣開靈智,奈何子孫不肖,百家如群狼環伺,分薄其道統,終究落得個毀譽參半的下場。”
吳明面色平靜,緩緩起身,淡淡道,“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欠了債,就得還!”
“好,很好,好一個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看來你已經有了覺悟!”
李青歌微怔,摩挲著一個木雕,那是一家三口的木雕,正是他們一家人,“無論輸贏,是死是活,都是天意!”
“你太看重他了,即便是天,也未必能夠無所不能!”
吳明搖了搖頭,淡漠道,“你雖是天道行走,寧愿背負罵名,禍延妻女,卻不知變通,縱然天劍在手,也只能困居這寸許方圓?”
李青歌豁然抬頭,目光如劍,直刺吳明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