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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一章 伊卜拉欣與蘇萊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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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卜拉欣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雖然從表面上來看,他與其他“血貢”的孩子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還在七歲時就離開了自己的母親,穿上紅衣,戴上紅帽,在軍官的監視下被帶到伊斯坦布爾,但他仍然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出身——他是一個希臘水手的孩子,大約四五歲的時候,被海盜擄走,然后賣給了一個馬格尼西亞的寡婦,那個寡婦有自己的兒子,幾乎與伊卜拉欣差不多大,她買下伊卜拉欣,把他當作自己的另一個兒子養大,只不過是為了免得在血貢時交出自己的兒子。

  她成功了,伊卜拉欣卻沒有因此憎恨她,她對伊卜拉欣并不壞,而且如果沒有她,他未必能夠來到伊斯坦布爾,從血貢的三千個孩子中脫穎而出,得以成為皇子蘇萊曼的隨從,繼而成為他最信任的朋友。

  即便他現在因為服侍染病的皇子,自己也得了病,而后在第一夫人艾謝的命令下,被送上了火堆,即將被活活地燒死。

  他躺臥在死人,與將來的死人之中,有些人還能哭喊,還能呻吟,伊卜拉欣也在高熱之中,但他還是盡力地傾聽著,當他聽到有人在詛咒皇子蘇萊曼與第一夫人艾謝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憤怒,但他手足發軟,什么也做不了。

  小屋的門被突然打開了,從這個無窗的房間里涌出的腐臭氣息,就連口鼻處已經嚴嚴實實地蒙著數層細紗的人都不由得感到了一陣窒息,幸好迅猛的海風迅速地帶走了骯臟的氣息,但隨之而來的是如同鬼怪嗥叫般的哭喊與哀求。

  “他們……這是怎么啦?”小科西莫吃驚地問道。

  “他們以為我們是帶著柴薪與油脂來的,”杜阿爾特說,他在還是奴隸的時候,就見過被懷疑染了疫病的平民被聚集在一個小屋內,然后人們在外面堆起木頭,澆上油脂,把他們燒得一干二凈。“他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雖然他們現在和死人也沒有什么區別了。”

  小科西莫搖了搖頭——一邊的奴隸們(同樣包裹得十分嚴密)用鉤子將還活著的人勾出來,雖然十分粗魯,但沒人會抱怨,尤其是他們看到小屋果然如杜阿爾特所說的那樣,被堆上了干燥的柴薪——乘著風勢,火焰騰起的速度很快,只不過一兩個小時,這里就剩下了一堆怪骨支離的黑色殘骸。

  僥幸存活的人被送到另一個屋子里,其中就有伊卜拉欣,他被清潔身體,喂食了藥水,粥,風與陽光從微微打開的窗戶穿過整個房間,讓他們擁有了幾許依然存活在人世的真實感——有一些穿戴得更為嚴密的人從鑲嵌著玻璃的小口觀察他們,其中就有蘇萊曼的母親,第一夫人艾謝。

  第一夫人艾謝已經不那么年輕了,她在十四歲的時候生下蘇萊曼,今年恰好三十歲,但風韻猶存,不過相比起每年,甚至每個月都會進入宮廷的女奴來說,她已經老到不適合在床榻上服侍蘇丹,塞利姆偶爾會傳召她,只是為了和她談談他們的兒子,或是從她可愛的思想里汲取一些理政的靈感,所以蘇萊曼一被發現感染了天花,她就不帶一絲猶豫地,甚至沒等蘇丹下令,就請求自己跟著兒子到耶迪庫勒來。

  她的決定是正確的,蘇萊曼是在和她見面后發病的,塞利姆蘇丹雖然寵愛她與她的兒子,卻也不會將自己處于險境,而且宮廷里還有王太后,她也是個母親,絕對不會允許哪怕只有一星半點的可能危害到蘇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懷抱著僥幸,反而招來這兩位尊貴之人的反感與厭惡呢?

  而且,直到耶迪庫勒,艾謝夫人都堅持著沒有去親自照顧與探望蘇萊曼,蘇萊曼在高熱的間隙中偶爾清醒的時候,也能夠理解母親的行為——知道自己注定一死的人會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與決心,之前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他們或許只在一閃念之間就會去施行——譬如,不止一個女奴或是宦官、侍從想要逃走,也有不止一個愚蠢的家伙想要刺殺蘇萊曼——他們天真的以為,只要傳染的源頭,蘇萊曼死了,他們就不必擔心染上天花,死在耶迪庫勒。

  如果沒有艾謝,沒有她身為第一夫人時建立起來的權威與施予的恩惠,也許這支隊伍沒能走到耶迪庫勒就潰散了,蘇萊曼時而因為高熱而昏迷,他身邊的侍從又太年少,沒有管理與統治的經驗,根本無法遏制得住隱藏在恭順面容下涌動的瘋狂與暴亂——但艾謝夫人在這里,就意味著那些忠于她的宦官與侍女在這里,他們很快重新構架起隊伍中的等級分層,每個人都按照之前的職務承擔起了繁雜而又沉重的工作——當疲累占據了每個人的身心時,整個隊伍也就安定了下來。

  這種安定在第二天的時候起了微小的波瀾,因為蘇丹的黑人宦官從伊斯坦布爾帶著大約一百人的西帕希騎兵,連夜策馬追上了他們——最初的時候,宦官與女奴看到那些戴著白邊紅帽的西帕希騎兵的時候,不由得大聲哭泣起來,因為他們以為,是蘇丹改變了主意,要在這里直接射殺他們。

  艾謝夫人在看到煙塵騰起的時候,也變了臉色,她可以說是用盡了最后的手段,才讓塞利姆蘇丹允許他們出城,但若是蘇丹想要改變注意,她也無可奈何。

  西帕希騎兵在距離隊伍五百尺的地方就放緩了速度,在三百尺的地方停步,而后徐徐向兩側分開,露出了里面的黑人宦官與一群戴著兜帽的商人——從衣著上來看,他們像是阿拉伯人,但艾謝夫人只一看他們的姿態,就知道他們是基督徒,果然,黑人宦官向她行了禮,然后告訴她說,這些是來自于意大利的醫生,醫術高超,是蘇丹派遣他們來看護蘇萊曼皇子與艾謝夫人的。

  但讓艾謝夫人來看,這些人一點也不像是醫生,倒像是戰士,唯二兩個不那么危險的人,一個是戴著面具遮掩傷痕的中年人,一個卻還是個孩子,面容秀麗的男孩,艾謝夫人一看到他,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兒子蘇萊曼。

  “你知道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嗎?”艾謝人夫柔聲問道,只要一來到他們身邊,這個孩子就注定沒法離開了,哪怕他沒有染上天花——她的心中也不免升起了一些遺憾,但也只是遺憾,她是不會在這個時候觸怒蘇丹的。

  “我是醫生啊。”那個男孩回答說。

  艾謝夫人忍不住笑了:“難道不應該是你的父親么?”

  “我的父親當然比我高明,”那個男孩說,他知道艾謝夫人誤會了,以為杜阿爾特是他的父親,但他沒有解釋,而是笑瞇瞇地與艾謝夫人說:“但在其他人之中,沒有人能夠比我更精通醫術的了。”

  艾謝夫人認為這只是孩子的童言稚語,只有杜阿爾特與埃奇奧知道,小科西莫可沒說謊或是夸張,他對自己的父親——也就是朱利奧.美第奇十分依戀,無論什么時候都緊緊跟隨著他,也有著如他父親一般的早慧,與他母親一般的敏銳,所以其他孩子還在喊叫玩耍時,他就已經能夠給自己的父親做一些輔助工作了,無論是整理情報、抄寫賬冊,又或是配置藥物,治療病人,朱利奧又是牛痘的發起人與倡導者,說起天花,沒人能夠比小科西莫更清楚與了解的了。

  也因為他見過天花,所以反而不是那么慌張,害怕,或是急切地想要表現,他先讓隊伍中的人學會如何防護——用層疊的細紗蒙住口鼻,裹住雙手,盡可能地不要將皮膚與粘膜暴露在外,然后才能去接觸病人……病人原先只有蘇萊曼一個,但很快地,一些與他比較接近的侍從與宦官也生了病,因為需要防止疫病擴散與秘密泄露,所以這些人都被丟進密閉的車里帶著走——然后才是治療,天花并沒有切實的治療方法,治療只要針對的是它引發的炎癥與高熱,高熱可以用酒精與水來降溫,炎癥則需要朱利奧粗略提取出來的阿司匹林,雖然也不是那么對癥,但幸而這時候的人們有著很好的適藥性,加上曼陀羅與烏頭,罌粟,大部分人都順利地度過了最為危險的毒血期。

  他們身上的紅色斑疹在三四天的時候,變成了略略鼓起的丘疹,兩三天后,從丘疹變為皰疹,之后轉為濃皰疹,膿皰疹形成之后再過兩三天,就逐漸干縮成瘢痂,之后就等它們逐漸萎縮,脫落就行了,但那是三十天或是四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也有人死去了,但只要有了痊愈的希望,就不會有人發瘋。

  這時候,他們已經到了耶迪庫勒,耶迪庫勒被蘇萊曼焚燒的異常徹底,就連鼠類和飛鳥都不見蹤影,減免了不少麻煩,按照那些陌生醫生的指示,他們在空曠的廣場上立起大大小小的帳篷,而不是占用那些尚未倒塌的房屋。

  但最大的問題也來了,仿佛遭到了詛咒,蘇萊曼竟然是僅有的一個仍然掙扎在毒血期的病人,在他之后感染了天花的人都爆出了皰疹,他卻依然在高熱與痙攣、疼痛間反復,杜阿爾特給他用了所有的藥水,但也只能讓他得到暫時的安寧。

  “再加量。”艾謝夫人說。

  “不行,”杜阿爾特說:“這已經不是用量的關系了,”他注視著艾謝夫人,“他必須發出皰疹,但您也看到了,他的疹子依然是扁平的,甚至有縮回的情況,這是說,他體內有疫病帶來的劇毒,沒有辦法引導出來,所以他只能一次次地發熱與發痛……”

  “那么就想辦法……導引出來!”艾謝夫人握緊了雙手:“我們要怎么做,放血?還是?盡管去做吧,如果你能夠救活我的兒子,我就用我所有的寶石與金子來感謝你!”

  “我需要想想。”杜阿爾特說。

  他回到帳篷里,與小科西莫說了,小科西莫憂慮地皺起眉毛:“這是毒血癥,”他說:“非常嚴重的毒血癥,我們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不然蘇萊曼皇子即便還能活,也會成為一個殘疾或是蠢人——但,”他伸手過去,打開帳篷垂掛下來的門帷,張望了一下外面的灰色天空,伊斯坦布爾的四月與羅馬的四月不同,這時候的海風依然裹挾著冬日的寒氣,“我和父親在外出的時候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父親讓那些人將孩子放在屋外,讓蚊蟲叮咬他,這樣才讓他的疹子轉成了皰疹,但那時候是意大利的八月,而現在我們在伊斯坦布爾,又是四月,我們從什么地方招來蚊蟲呢?”

  杜阿爾特正要回答,就聽外面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埃奇奧迅速地鉆進了帳篷,臉色異乎尋常的難看:“艾謝夫人命令奴隸們將那些感染了天花的人聚在一處—她要燒掉他們。”

  “為什么?”小科西莫下意識地問道,而后他也明白了過來——雖然艾謝夫人還能勉強維持著冷靜從容的外表,但內心深處,她或許也早已絕望了——只是竭力抱持著最后一絲希望罷了,而今天蘇萊曼的病情惡化,與杜阿爾特的遲疑,讓她走向了崩潰的邊緣。埃奇奧看向小科西莫,現在艾謝夫人要處死的是那些染了病的人,也許明天她就會處死那些康健得刺眼的人,后天……或是蘇萊曼皇子死了,她就會讓所有人為他陪葬!

  但他們是絕對不會讓小科西莫夭折在這里的!

  “朱利奧已經取得了塞利姆蘇丹的信任……他或許會憤怒,但不會太過追究,”杜阿爾特說:“雖然之后我們的交易會變得困難一些,但也不是沒有辦法——科西莫,你要立刻離開這里,”他說:“讓埃奇奧帶你走。”

  “事情還沒到最糟糕的地步,”小科西莫靜靜地聽他們說完,才鎮定地說道:“我之前還聽父親說過另外一個引發痘疹的方法,杜阿爾特,去見艾謝夫人,告訴他,你有一個辦法,但需要先在其他的病人身上試驗。”然后他將這個方法簡略地交給了杜阿爾特,讓他去和艾謝夫人說,“至于您,埃奇奧老師,”他說,“請去查探四周,為我們尋找一條安全的退路吧。”

  “唉,我以為你有十足的把握呢?”埃奇奧故作驚訝地道。

  “這世間從來就沒有百分之一百的可能,”小科西莫嚴肅地說:“我可不會輕擲我的性命,還有你們的,實驗與治療都需要時間,做好充分的準備和安排,總比沒有計劃的魯莽行事要好吧。”

  “說的對。”埃奇奧欣慰地點點頭,“不過別責怪杜阿爾特,他是關心則亂。”

  “怎么會?”小科西莫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夠比你們更愛我的人嗎?除了我的父親之外。”

  埃奇奧大笑了一聲,離開前忍不住猛地攫住那張一本正經的小臉,把它揉成一團,發出“嘟……”的聲音——“當然,”他在小科西莫氣得跳起來打他之前閃出了帳篷:“我們都愛你。”

  伊卜拉欣與另外幾個人,就是這樣被拉出了黑暗,拉出了火焰,拉出了死亡的。

  “漆樹?”艾謝夫人思考著:“是那些用作調料的小樹嗎?”在奧斯曼土耳其,確實有著一種被稱之為漆樹的植物,它生長著赤紅色的果實,可以吃,但非常酸,所以人們經常把它們磨碎了用作調料,放在酸奶或是面食里。

  “應該不是那種,”杜阿爾特說:“它應當是從比印度更遙遠的東方來的,叫做大漆或是生漆,人們把它刷在木頭上,然后打磨光滑,用來裝飾表面或是防水。”

  “哦,我知道了,”艾謝夫人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宦官,“我的用具里就有這種……”

  “抱歉,”杜阿爾特連忙說:“我們需要的是新鮮的漆汁。”

  “如果說是那種漆汁,”那個宦官說道:“我知道,大巴扎里有人買賣。”

  “那么就請您們去尋找這種漆汁吧,”艾謝夫人說:“如果是我的宦官或是女奴,他們離開了就未必會回來。”

  聽到艾謝夫人這么說,那個宦官甚至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杜阿爾特發現他的膝蓋都在顫抖。

  “那么您就不擔心我們不再回來嗎?”杜阿爾特問道。

  “如果你們的小主人在這里,”艾謝夫人說:“那么你們就一定會回來。”

  杜阿爾特的眼神頓時變得險惡起來,而艾謝夫人只是在面紗之后微笑,有人說,愛情與咳嗽一樣是無法掩藏的,親情與忠誠也是一樣,起初她以為這個孩子是杜阿爾特的兒子,但幾天后,她就發現是自己錯了,杜阿爾特是一個大臣,而這個孩子,不是國王的繼承人就是公爵的繼承人,而且杜阿爾特必然正為他的父親效力。

  像是這樣的人,她藏身在蘇丹的黃金窗內時看得多了。

  杜阿爾特離開了沒多久,就有宦官恭敬地來到小科西莫的帳篷前,說,艾謝夫人召喚他到她的身邊去。

  “請進吧,”艾謝夫人說。

  艾謝夫人的帳篷是除了蘇萊曼皇子之外最大的,寬闊的可以容許在里面策馬繞柱而行,之富麗堂皇更是無法令人相信正身處在一個廢棄的鬼域之中——明亮的光線透過半透明的布匹投入帳篷之后變得柔和而曖昧,空氣中彌漫著紅檀香豐滿甜蜜的香味,雙足踏著的是柔軟絢麗的地毯,遮蔽了天空的是如同云霞般的錦緞,它們猶如燦爛的流水一般從天頂的中心流淌向四周,末端用金色的帶穗繩子束起,艾謝夫人斜靠著圓柱形的深紫色絲絨枕頭,支撐著身體的手臂從枕頭上懶洋洋地垂落下來,手腕白皙豐腴,套著三四只鑲嵌著矢車菊藍寶石的金鐲,而另一只手則輕輕地在腿上打著拍子——有兩名侍女跪在她的身側,一個懷抱著烏德,一種以鷹羽管或是指甲撥弦的弦樂器,在羅馬它被人稱之為琉特琴——正在彈奏著一曲不知名但輕松快樂的小調。

  侍女之二則正在為他們斟茶,茶水是深紅色的,在銀杯里蕩漾出金色的漣漪。

  艾謝夫人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座墊,小科西莫就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把座墊拉到距離艾謝夫人還有五六尺的地方,才盤著膝蓋坐了下來。

  等到小科西莫重新抬起頭來,看向自己,艾謝夫人就伸出纖細的手指,摘下了面紗。

  她身側的兩個侍女條件反射地跟著做了,隨即她們才意識到,來人并不是塞利姆蘇丹,而是一個陌生男性,她們的臉色立即變得異常蒼白。艾謝夫人在心里嗤笑了一聲,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除了這些基督徒,還有她的兒子塞利姆,都注定了永遠不可能再回到伊斯坦布爾,回到托普卡帕宮,她注定了只有一死,而這些侍女,宦官,除非是塞利姆蘇丹看重的大臣提出,請求蘇丹賞賜,他們才有可能逃脫生天。

  但塞利姆蘇丹的那些大臣們,會在意這么一個女奴,或是宦官,會為了這么一條卑賤的生命去消耗蘇丹對自己的信任嗎?當然不可能,只可惜這些人根本看不明白,但她又怎么會打破他們的幻想,只有他們還以為自己能夠回到托普卡帕宮,才有可能克服對于死亡的恐懼,繼續盡心竭力地服侍她與皇子蘇萊曼。

  “有什么可擔心的,”艾謝夫人柔聲說:“他還是個孩子呢,”她轉向小科西莫:“孩子,你今年幾歲了?”

  “十歲。”十二歲的小科西莫這樣回答說。

  “那你可真是強壯,”艾謝夫人贊嘆地說:“我的蘇萊曼也是如此,他在十歲的時候,也如同十二歲,乃至十三四歲的孩子一樣高大。”她將裝著蜂蜜點心的銀盤推向小科西莫,“吃點吧,孩子,你們應該都很喜歡甜點心。”

  小科西莫眨了眨眼睛,他有點好奇,也有著普通男孩所沒有的大膽,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邀請,拿起一團金黃色的小球放進嘴里,那是一種柔軟糯軟的食物,里面包裹著奶酪,外面澆淋著蜂蜜——就像現在的艾謝夫人所表露的這一面。

  但要說她是個怎樣溫柔和善的人,小科西莫可不相信,那些在密閉的小屋里因為空氣過于稀薄,等于被緩慢地窒息而死的人也不會這么想——他們原本都快要痊愈了,只要臥床靜養一段時間,且飲食充足,除了皮膚上不可避免地留下的疤痕之外,就和健康人沒什么兩樣,而且他們今后再也不會被染上天花了。

  單就因為艾謝夫人的一個命令,他們都死了。

  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還是被作為實驗品被留下來的。

  所以啊,雖然艾謝夫人榮光依然,身邊的侍女更是猶如初綻的花苞一般,點心很甜,茶水很熱,小科西莫的胸膛仍然是冰冷一片。

  “告訴我,孩子,”艾謝夫人親切地說:“你有沒有聽說過漆樹可以治療天花的事情呢?”

  “不是聽說,”小科西莫認真地說:“我的老師曾經和我提起過,這種方法曾經在比印度更遠的地方被人施行過,用來挽救始終無法脫離毒血期的天花病人。”

  “只有這種方法嗎?還有別的嗎?”

  小科西莫知道,如果他說可以用蚊蟲來促發皰疹,那么那些僥幸存活的人立刻會被投入沼澤或是別的可能有蟲蠅的地方,若是這樣做,就算他們發了皰疹,也會因為感染或是瘧疾而死——所以他立刻搖了搖頭,“用大漆是最安全的,因為漆汁本身就有毒性,可以燒傷手指,但制作成大漆后,這種毒性會被風與水汽帶走,慢慢消失——所以我們需要新的漆汁,不是直接用在人的身上,而是先涂刷在木板上,然后再將病人赤裸地放在上面翻滾,用細微的毒性去刺激皮膚,直到發出皰疹。”

  艾謝夫人無比認真地聽著,她不是一個愚昧無知的女人,她會閱讀,也懂得許多知識,就像現在,她也能夠用拉丁語與小科西莫交談,即便身邊的侍女已經因為聽說這些人要用毒藥來治療皇子而嚇得面無人色,艾謝夫人也依然語氣溫和,神態平靜地探問著其中的細節——她在托普卡帕宮也讀到過相關的文卷,奧斯曼土耳其蘇丹也曾經嘗試過服用少量的毒藥來抵抗敵人的投毒,她唯一的憂慮是這個方法迄今為止只呈現在書面和言語上。

  “我聽說你們曾經接受過賜福,好讓你們不得這種瘟疫,是嗎?”艾謝夫人輕聲問道,“可以讓我看一眼嗎?”

  小科西莫卷起袖子,讓她看了一眼上臂的十字傷疤。

  兩個侍女忍不住發出了驚呼聲——艾謝夫人幾近逾越地伸出手指去觸摸了那個瘢痕。

  “真好啊,”艾謝夫人說:“雖然是你們的神,但我也希望我的兒子不要遭受這樣的折磨——”她殷切地看向這個有著一雙碧眼的男孩:“我懇求您,我的小殿下,您可以去到我的兒子身邊嗎?雖然他生了病,但您并不會被感染,我希望您能到他身邊去,好讓他也得一份恩賜。”

  這下子,不但是那兩個侍女,就連小科西莫也難以相信地睜大了眼睛。

  “若是有人站在我面前,說,我可以救你的兒子,”艾謝夫人微笑著直起身體:“就算是魔鬼,我也愿意親他的腳。而若是真神無法救我的兒子,我也會把他踏在腳下。”

  她這樣說著,一邊低下頭來,將額頭抵在了小科西莫的膝蓋前。

  小科西莫吃了一驚,他習慣了有人向他鞠躬,也習慣了看人們吻自己父親的長袍,但還是第一次有一個母親如此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身前,他就像是被火炭燙了那樣地從座墊上跳起來:“請站起來,”他低喊道:“請站起來,夫人!”

  艾謝夫人倒是毫不在意:“那么您愿意嗎?”

  “我愿意。”小科西莫說,一邊在心里輕輕地嘆了口氣,不過即便艾謝夫人不這樣做,他也會設法去見蘇萊曼皇子一次或是更多次,畢竟無法看見病人,他根本不能確定他現在的情況,原本還以為要等到杜阿爾特回來……同時,他也不由得有些恍惚——他沒有母親,雖然他已經有了一個勝過所有父親的父親,但這終究是不同的。

  無論小科西莫是如何想的,他立刻被帶去了蘇萊曼皇子的帳篷里。

  蘇萊曼皇子的情況,要比小科西莫預料的還要糟糕,他渾身赤紅,滾燙,斑疹萎縮到幾乎陷入皮膚,為他擦拭酒精的宦官與侍從偶爾碰觸到生長著斑疹的皮膚,他就立刻疼痛得哀叫起來——說是哀叫,事實上也已經細弱的如同游絲一般,小科西莫都在擔心,他是否能夠堅持到杜阿爾特他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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