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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六章 尤利烏斯二世的噩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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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09年的羅馬,正值多事之秋。

  在當選之前,教皇尤里烏斯二世,也就是小洛韋雷樞機,只被人們當作他的“伯父”大洛韋雷樞機的傀儡——因為大洛韋雷樞機在法國的意外,失去了男性的特征,進而無法經過正式的儀式成為教皇,他才不得不將自己與家族數十年來的野望寄托在這個私生子身上,雖然小洛韋雷樞機在庇護三世的指使下,作為法理部的法官之首,為羅馬的宗教人士們增添了不少麻煩,但更多的人,還是認為他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雖然手握權柄,魯莽與偏激的性格卻注定了他無法成為真正的君主。

  他們沒能猜到的是,小洛韋雷樞機的性格確實無法讓他成為一個被人尊崇的君主,卻可以成為一個令人恐懼的獨裁者,他成為教皇的第二天,就在樞機會議上拘捕了自己的父親,并在一段時間后親自命人處死了他——如果說,這些還不能凸顯他的冷酷無情的話,那么他在之后的舉動更是讓人想起來就會渾身顫抖——他拒絕了洛韋雷家族為大洛韋雷樞機收斂的要求,把大洛韋雷樞機的軀體掛在圣天使橋上,和盜賊掛在一起,直到他腐爛殆盡,落進臺伯河。

  在私下里,人們都在說,難道他就不怕大洛韋雷樞機的靈魂在子夜時分來到他的床榻前,向他哀嚎與哭泣么?

  尤利烏斯二世確實夢見了他,大洛韋雷樞機,他的創造者與毀滅者,有時,他仍舊穿著深紅色的樞機主教袍子,手上戴著戒指,脖子上掛著十字架,向他發出如同雷鳴般的叱罵與質問;有時,他就像他們見最后一面的時候那樣,只穿著灰白色的亞麻內衣,脖子的十字架變作了絞索,手指上的戒指變作了掙扎時留下的青黑色淤血,口中不斷地哀求與祈禱著——若說,這兩種噩夢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大洛韋雷樞機最后必然大喊著……

  “殺了美第奇!”“殺了朱利奧.美第奇!”

  尤利烏斯二世從床榻上猛地跳了起來,他醒了,近似于習慣地,他的四肢與身體內部傳來了如同螞蟻噬咬骨頭般的疼痛,但他只是揮了揮手,驅走了聞聲趕過來的近侍,自己端起睡前就準備好的罌粟花汁,一飲而盡。

  他知道這種植物的果實里提取出來的汁液,對他的身體沒有一點好處,但現在,只有這個才能讓他獲得片刻安寧,隨著疼痛逐漸消逝,大洛韋雷樞機于夢中的警告卻有如巨鐘一般地在年輕的教皇耳邊響起——不,這句話并不單單在夢中回響,事實上,在他下了處決大洛韋雷樞機的命令時,大洛韋雷樞機先是哀求,又是威脅,但當“豬油皮”將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時,他看著約書亞的眼睛,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于是他努力說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話。

  “殺了美第奇!”“殺了朱利奧.美第奇!”

  捫心自問,尤利烏斯二世不想殺了朱利奧.美第奇嗎?他窺視自己的靈魂深處時,發現他是愿意的。他的確阻止過他的父親對朱利奧動手,但那時,他還是皮克羅米尼樞機的學生,他知道朱利奧有多么地受他們的老師寵愛,他不想父親的輕舉妄動毀了他現有的平和生活——他不能確定,畢竟大洛韋雷樞機曾經拋棄過他一次,當然也能拋棄他第二次——只有皮克羅米尼樞機,雖然他對朱利奧之外的人,堪稱刻薄殘酷,但他正如人們所認為的那樣信守承諾,他承諾過,約書亞可以在他這里受到庇護,約書亞就能夠在皮克羅米尼宮里獲得一席之地。

  但他的心中還是充滿了痛苦。

  皮克羅米尼樞機因為他不認可朱利奧“賜予”他的恩惠而惱怒,但他并不認為,一個與他同齡的孩子,真的能夠憑借著自己的意志,做出什么偉大的功績來!朱利奧.美第奇對自己行的事情,與其說是醫術,不如說是一個幼童的胡作非為——他能夠活下來,只是天主愿意看顧他而已!要不然呢,在這之前,他可從沒聽說過,一個人往另一個人嘴里吹氣,就能把他從地獄拉回來;又或是用魚皮覆在燒傷的皮膚上,就能讓燒傷不藥而愈的——至少他自己就試過,無一成功。

  他只是一個僥幸從劊子手中逃脫了性命的幸運兒罷了!

  若說他在那時還有些遲疑不決的話,等朱利奧.美第奇一躍成為了盧卡的大主教,而他還是一個教士的時候,他就再清楚不過,有朱利奧在,他是永遠無法獲得皮克羅米尼樞機以及他身周的人的眷顧的!

  教皇尤利烏斯二世默念著那個名字,撫摸著從不離身的十字架——他想起皮克羅米尼樞機將這個十字架掛在自己脖子上的表情,若是他真在天上看著,他會懊悔嗎?他一直心愛著的弟子并未能如他期望的那樣執掌教會,主持改革,倒是那個從來不受他看重,不被他喜歡的弟子,成了整個基督世界的主宰……并且將他的理念,一絲不茍地貫徹了下去。

  是他,是約書亞.洛韋雷,而不是朱利奧.美第奇。

  想到這里,尤利烏斯二世的心情就不由得輕快起來,哪怕想起,路易十二不愿依照他的意愿,堅持選擇米蘭作為與威尼斯人相抗的戰場,從而與西班牙人頻頻發生沖突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煩惱了,總有辦法解決的,他想道,大洛韋雷樞機書房中的東西,全都被他繼承了,沒人能比曾經在法國成為了兩個國王近臣的大洛韋雷樞機更了解法國人的了,無論是查理八世,還是路易十二,他們雖然帶著國王的冠冕,但他們的本性,與一個商人,一只豺狼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只要有著足夠香甜的誘餌,他們就會乖乖地隨著他的心意行動。

  他也猜到了路易十二為何婉拒了他的提議——路易十二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安妮是朱利奧.美第奇的保護人,而他的鏡子生意也來自于康斯特娜.美第奇的奉獻,大洛韋雷樞機留給他的情報人員說,路易十二希望能夠與美第奇談判,他可以冊封美第奇家族的家長為佛羅倫薩大公,作為代價,美第奇家族則需協助他平和地取得這座城市。

  這樣他甚至無需在佛羅倫薩上耗費一兵一卒。

  路易十二太輕視自己了,尤利烏斯二世在心中哂笑,除了法蘭西,他難道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嗎?

  一個他所信任的教士來稟告他說,西班牙的貢薩洛.德.科爾多瓦,特拉諾瓦公爵,那不勒斯總督前來覲見。

  貢薩洛大步走進了王權大廳,也許是為了彰顯威嚴,這位在瘋狂上絲毫不遜色于他的女君主的教宗閣下,總是喜歡在這個地方接見使臣與樞機們,卻不知道,每次貢薩洛走進這里的時候,都覺得孤零零坐在寶蓋下的那個白色身影一次比一次孱弱,單薄,渺小。

  他將自己的想法深深地藏在心里,恭敬地吻了教皇的手,當然,他知道,一些趨炎附勢的小人會如教皇的意,親吻他的袍子,但無論是貢薩洛現在的爵位,還是他作為女王使者的身份,以及他對于約書亞.洛韋雷這個人本能的憎惡,他都不會那么做的。

  虛偽地你來我往了一番后,尤利烏斯二世不耐煩地提出了他的要求——他的確承諾過,如果西班牙人愿意加入他的康布雷同盟,為教皇國取回被威尼斯人侵占的領地,他會承認他們的女王胡安娜一世對于米蘭與那不勒斯的所有權,但問題是,西班牙人雖然加入了同盟,但他們的軍隊并未取得什么可觀的戰果,而且,作為米蘭的維斯孔蒂公爵的外孫,路易十二顯然要比胡安娜一世更有權力繼承米蘭。

  這樣的回答,當然不可能讓貢薩洛滿意,這位強硬的軍人雖然已近六十了,但還是有著一副年輕的火爆脾氣,他當即就放話說,即便沒有教皇的支持,他一樣可以從法國人那里奪回米蘭。

  約書亞.洛韋雷自從成為教皇以來,就幾乎沒再受過這樣的羞辱了,怒火席卷了他的頭腦,他差點呼叫侍衛,讓他們將這個膽大妄為的家伙抓捕起來,投入圣天使堡的監牢里——反正現在那里面也有不少如他這般膽敢輕易挑戰教皇權威的蠢貨了!但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帶回了他的理智,他閉上眼睛,好將自己的真正情緒隱藏起來,“那么,”他說“你們可以為我做另一件事情么?如果你們能做到,我也可以考慮一下你們的請求。”

  “是什么樣的事情?”貢薩洛問道:“請說吧。”

  “我要你們的女王,”尤利烏斯二世說:“撤回對朱利奧.美第奇的庇護。”

  貢薩洛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不是佛羅倫薩的大主教么?”

  “也是一個罪人。”

  “他犯了什么罪?”

  “褻瀆圣靈,還不夠么?”尤利烏斯二世說道:“人們稱他為圣人,稱他建造的城墻為靈跡,而這些是圣廷從未承認過的,這難道還不是罪過嗎?”他微微一笑:“對于你們的女王來說,這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比起朱利奧,美第奇,我才是圣人皮克羅米尼的弟子,他的繼承人,我才能給予她真正的,完全的保佑——若是她愿意放棄美第奇,我可以給他一件屬于我老師的圣物,也可以讓圣皮克羅米尼成為她以及其家族的主保圣人,她甚至可以將她的陵寢安置在圣人的腳下,如何?這些還不夠么?”

  貢薩洛皺起濃重的雙眉,“我不能確定……我需要向我的陛下呈報此事……”

  “我相信你們的女王陛下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尤利烏斯二世說:“你也應當予以勸誡,不管怎么說,她是一個女人,而女人總是很容易被欺騙的。”

  西班牙人離開后,尤利烏斯二世坐在他的寶座上,安安靜靜地思考了一會,他曾經動過留下朱利奧.美第奇的念頭,不是出于感激或是憐憫,而是想讓朱利奧.美第奇也嘗嘗他曾經受過的苦,但他改變主意了,大洛韋雷樞機最后的警告或許是有道理的,他不想留下美第奇了,就讓朱利奧.美第奇去死吧,他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不想再為他耗費心力。

  而且,冥冥中,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他如果再繼續縱容下去,朱利奧.美第奇終會成為他的心頭大患。

  遠在加底斯的朱利奧雖然并不知道約書亞.洛韋雷,他曾經的朋友與同學,對他的惡意又深刻到了怎樣的一個程度,但自從那個守夜彌撒后,他已經不再期待約書亞.洛韋雷能夠對他心懷善意,雖然別人看來,會覺得非常奇怪——因為依照常理,約書亞.洛韋雷應當感激他,敬愛他,而不是將他視作一個仇人。

  但朱利奧也能隱約猜到其中的原因,事實上,當皮克羅米尼樞機說,約書亞認為自己還是個孩子,所以無法回報他的恩惠時,他就察覺出了其中的不妥——難道他竟然會對自己的朋友,同一個老師的弟子勒索他無力支付的報酬嗎?就連那些目不識丁的平民們,也不會這么認為,那些從他的手中種植了疫苗的窮苦孩子們,即便拿不出金幣或是珠寶,也會拿來他們認為他會喜歡的東西——一塊漂亮的石頭,一朵花,一碗豆子……他們并不認為,他會生氣,或是懲罰他們。

  所以說,這是約書亞.洛韋雷以己度人,他認定了自己要為了那三次救命的恩惠付出無法想象的代價,所以……無知的恐懼迫使他拒絕承認,甚至刻意地扭曲事實,以至于連自己都相信了他自己編造出來的謊言。

  想到這點,朱利奧也不免心頭沉重,除了這些之外,還有杜阿爾特帶到伊斯坦布爾的天花——就像他警告過杜阿爾特的,天花病毒在適宜的情況下,能夠存活十二個月以上,但以上多少,誰也不知道,那個小玻璃瓶子,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打開,瘟疫就會從里面出來,而里面,甚至沒有希望。

  但他并不能因此懲罰杜阿爾特,雖然他所做的事情,可能導致無數無辜者的死亡,但他在伊斯坦布爾度過的那幾個晚上,在地下宮殿所看到的東西,也足以讓他升起毀滅這個城市的念頭——而杜阿爾特卻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年,以奴隸的身份,先后兩個主人,第一個是天真而又殘忍的孩童,第二個是變態而又殘虐的成人——他們讓杜阿爾特變成了一個魔鬼,而現在,杜阿爾特只不過將它們教會他的東西反饋回去而已。

  即便如此,杜阿爾特仍然沒有下定決心,這瓶裝著天花痘痂的瓶子被他放在胸前,內衣里,整整十五天,到了最后,哪怕他們就要離開伊斯坦布爾,他仍然沒有把它拿出來,誰知道呢,也許是命運惡意的捉弄,他不愿意做的,他的仇敵卻幫他做了。

  而就在今天,阿薩辛們最新的情報已經放上了朱利奧的書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內戰,已經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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