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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拉爾夫與對布列塔尼女公爵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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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論可憐的康斯特娜是如何地因為女公爵的最后一句話忐忑不安,讓我們將視線轉回圣馬丁修道院。

  埃奇奧離開后,朱利奧召來服侍他的修士將可以說是非常干凈的餐盤收下去,修士即將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好像又改變了主意:“拿一些面包來,”他說:“要夾上厚厚的奶油,撒上漿果與奶酪粒,再加上一板培根。”

  修士遵命的同時也不免在心中猜度,這位大人從不暴食暴飲,晚間更是飲食清淡,難道是先前的那位信使給他帶來了什么好消息,讓他胃口大開?他不知道的是,他一離開走廊,就有一個男人從房間一側的祈禱室里走出來。他穿著豪華的天鵝絨外套,圓領上綴鑲嵌著寶石,一排晶瑩的小紐扣用貝殼磨制而成,內衣的袖口帶子從腕部露出來,帶著那不勒斯風格的刺繡,在他的左胸口上,綴著一枚個人紋章——上面是王冠,下面是面對面立起的兩匹黑狼,上面的王冠是那不勒斯的國王斐迪南二世特許,因為拉爾夫和其他兩個人在塞米納拉戰役中拯救了他的性命,為此他賜封他們為騎士,并給了他們各人一塊小小的封地。

  令人惋惜的是,斐迪南二世兩年前不幸因為疾病或是毒藥而死,他的正式婚姻沒有留下子嗣,繼承了那不勒斯王位的是他的叔叔,腓特烈四世,新的那不勒斯國王對自己的侄兒沒什么好印象,對他提拔起來的臣子與騎士也是如此,遑論拉爾夫等三人之前不過是地位卑微的雇傭兵,他沒有什么顧慮地就列舉了種種罪名將三人的領地與爵位收回,而那些曾經在塞米納拉戰役中承蒙三人援手的貴族們居然也開始裝聾作啞,只有一兩個還顧念著恩情的人派遣使者為拉爾夫送信,他才有幸出現在朱利奧面前,而不是如另外兩人那樣被絞死在荒地里。

  要說,他有沒有嘗試著投靠其他貴族,或許是有的,但他沒有士兵,孤身一人,人們對他也不了解,所以思前想后,拉爾夫還是厚著臉皮來找朱利奧了,要他說,這位主人除了過于仁慈懦弱,優柔寡斷之外真沒什么不好的地方——雖然這兩點就足以致命了,不過他現在也只想找個臨時性的落足點,或者也有可能,可以通過美第奇攀附上如日中天的博爾吉亞。

  但他也不得不感嘆,若是世上真有命運女神,那么她肯定有只貓——不然自己的命運之線怎么會被玩弄的亂七八糟呢,他剛到布雷斯特,就聽說朱利奧被刺殺的消息,然后他的主人就將殘酷的事實擺在了他眼前——他們玩完兒啦,不要說友誼或是同盟,如今他們也只是保持著最淺薄的一層假象沒有撕毀,而這層假象,等到美第奇離開了布雷斯特,也就宣告徹底破裂啦。

  按照拉爾夫早先的想法與習慣,還有雇傭兵們的慣例,他應該離開調轉馬頭,去找凱撒.博爾吉亞,向他,意大利未來的王搖尾乞憐,看看能不能得到一兩塊肉骨頭;但也許是魔鬼讓他發了瘋,他居然沒有離開,他在普魯格維林的小鎮上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就來到了朱利奧的身邊,安安心心地做起他的副手來。

  “為什么呢?”拉爾夫說:“大概是因為我之前先去了努奧羅吧。”

  “噢,你去了那里,”朱利奧一邊看著他以不遜于埃奇奧的速度狼吞虎咽,一邊問道:“哪兒怎么樣了?”

  “一切都很好,”拉爾夫說,他之前還有些擔心那些小伙子們,要知道,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雇傭兵們才能從雇主這里得到尊重與厚待,他為美第奇家族效力了二十年,洛倫佐.美第奇在世的時候還好些,可等到皮埃羅.美第奇掌握家族權柄的時候,他們的境遇就變得難過起來,平安無事的時候,他們的用度和傭金都被克扣,申訴也會被無視,等到查理八世的軍隊圍住了佛羅倫薩,需要他們的時候,皮埃羅又因為之前的薄待而認為他們不夠可靠(拉爾夫:原來你也知道啊),沒有召喚他們而是雇傭了三百名陌生的雇傭兵,結果我們都知道,他們與法國軍隊一接觸,就拋下自己的雇主逃走了。

  但后來,念及洛倫佐的恩惠,拉爾夫與他的小伙子們還是護送美第奇家族的其他人離開了佛羅倫薩,不過那時候他想,這是最后一次了,等到美第奇的人們有了一個安身之處,他就帶著自己的人去到羅馬或是比薩,誰知道,不過寥寥數日,朱利奧,美第奇就扭轉了局面,美第奇的人雖然沒有獲得完全的諒解,但至少可以回到他們的老宅,安然度日了,他也得到了豐厚的報償,回到了原先的營地。

  等到塞米納拉戰役,他對這位年輕的主人,又是感激,又是氣惱,感激于他甘愿將拯救國王的功績留給他和其他兩個雇傭兵隊長,氣惱于不知不覺間,那些小伙子們的心都跑到另一個人的手里去了——只是他們也沒什么可責備的,就連他也不免沉迷于商人們帶來的,琳瑯滿目又應有盡有,還能分期付款或是貸款的貨物、馬匹、武器與盔甲嗎?

  他擔心的是在戰役平息后,朱利奧.美第奇回到羅馬后,這些小伙子們就變成了累贅,無處可去的流浪雇傭兵可比有主的小狗可憐多了,拉爾夫還想,等他在那不勒斯立穩腳跟,就將他們召喚回來。

  沒想到他倒霉的比朱利奧,美第奇還要早。但他去努奧羅看望那些小伙子的時候,發現他們過得都很快活,他們有充足的肉食,面包和油脂,蔬果和葡萄酒由那里的修道院提供,有干凈暖和的衣服,還有一個小浴池。他們從早上到晚上,如同修士們祈禱一般地按時訓練——除了原先拉爾夫教導他們的,他們還在不斷對馬上作戰與火繩槍作戰的進行嘗試與熟悉,而這些,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的拉爾夫都無法提供,單就馬匹,騎兵裝備與火藥,火槍,就足以讓金弗羅林如同水一般地流出去。

  有三個小隊長負責監督這些小伙子們,每七天就可以休息一天,休息日就可以拿到傭金——沒錯兒,就算沒有戰役,他們還是有傭金可拿,只要能夠完成訓練任務,完成的出色,還有獎勵可拿,完成不夠或是落在最后,不但沒有獎勵,就連休息日也會被取消。

  當然,沒人有異議,除了有點荒涼,雇傭兵們覺努奧羅比佛羅倫薩或是盧卡都要好,還有修士來教他們如何寫字看書呢——他們不但變得強壯了,也開始懂得如何尊守紀律,開始還戰戰兢兢的努奧羅居民們也慢慢放下了防備之心,甚至覺得這些小伙子也不錯啊,至少他們提走羊毛或是帶走姑娘的時候都還記得給錢。

  真是不錯啊,拉爾夫默默地咕噥道,也許就是那時候,魔鬼開始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您有什么要我做的嗎?”他問道。

  “去盧卡吧。”朱利奧說:“去看看,然后回來告訴我。”

  “您想知道什么?”拉爾夫問,而后搖搖頭,“您真的決定去盧卡啦,那可有點危險,要知道,您的祖父科西莫就是因為與盧卡的戰爭失敗而被放逐的,盧卡與佛羅倫薩是敵人,他們在塞米納拉戰役中士兵和給養,這是他們對大主教的義務,可不是真的對您有任何善意。”

  “我也不是去和他們做朋友的,”朱利奧說:“你以雇傭兵的身份去盧卡,主要給我觀察兩個家族,一個是卡斯特魯奇奧,一個是圭尼基。”

  拉爾夫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哦,我知道他們,一個曾經的盧卡公爵的后裔,一個現在的共和國第一旗手,好吧,我去了。”

  他粗魯地拉起內衣下擺,擦了擦嘴。

  “說真的,”他向朱利奧眨了眨眼睛:“現在的您,可比站在凱撒.博爾吉亞身后的您可愛多了!”

  “這件怎么樣?”善心夫人拿出一件絲質的袍子,托在手里給女公爵看。

  “鮭魚肉色。”女公爵搖了搖頭,“不,太熱烈了,他只要瞧上一眼就會嚇得逃走。”

  “那么這件?”

  “綠色?不,今晚可不是適合種子落入胞宮的日子。”

  “金色呢?”

  “我又不是要接見臣子。”

  “黑色?”

  “別讓他想起我之前的那個丈夫,還有我之后的那個,可以嗎?”

  “白色?”

  “我可不想留給他的最后印象乃是一個貞女。”

  “這件?藍色代表謙卑,樸素,也許他會喜歡的。”

  “但不夠溫柔,”女公爵說:“我記得我還有一件更淺淡的亞麻袍子。”

  朱利奧從窗戶輕輕翻入房間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襲如同月光般淺淡,又如云層般柔軟的亞麻袍子,女公爵沒有如同平時那樣將頭發盤起來,而是仿佛浪潮一般地披散在身后,在光線暗淡的時候,它們看上去就像是黑色的。

  “請恕我貿然……”

  “別說這些客套話了,”女公爵說,“房間里只有你和我。”

  “您猜到我會來?”不然一個女公爵身邊不可能沒有傭仆。

  “我猜到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既然如此,你就不會拖延向我告別的時間。”

  “我想我必須感謝您……”

  “有人告訴過你,言語虛偽,只有行為真實嗎?”

  “我可以為您做任何事情,除了……這件……事情。”

  “那么你認為我需要什么?”女公爵譏諷地道:“錢財,還是刺客?錢財,我每年有三十萬金埃居的收入,而路易十二已經承諾每年再給我二十萬利弗爾的年金,你覺得你可以給我多少來買你的性命?還有刺客,我所痛苦的難道就是一兩個丈夫嗎?我可以嫁給一百個男人,只要他們不是法國國王,但總是會有一個法國國王的,不是查理八世,就是路易十二,又或是亨利四世,腓力三世,對我來說有什么區別?對法國人來說有什么區別?”

  “陛下……”

  “你走吧。”女公爵打斷了他的話,“你走吧,狠心的人,唉……我曾經以為即便無法得到一份愛情,至少也能得到一份憐憫,但我必須承認,我失敗了,您是那樣的冷酷無情,您寧愿看著我進地獄去,也不愿給我一根指頭,我相信過您,可我錯啦,好啊,好啊,就這樣吧,讓我就這么痛苦下去吧,反正您就要走了,您再也見不到我了。”

  “……您要做什么呢……陛下?”

  “您認為我會做什么?”女公爵站起來,走下床,從朱利奧的身前掠過,跪在圣像前,“不,我不會自殺的,我可以向您屈膝,但不會向法國人屈服——就像我和您說過的,我不會生下法國國王的繼承人,好讓他奪走布列塔尼。”

  “但您這樣,遲早會被發覺的。”

  “他們也許已經有所察覺了,畢竟我和查理八世有過四次孕事,但沒有一次能夠生得出來——若是我的父親還有第二個女兒,他們準會把我送上火刑架,而我呢,也確實是個女巫……我總是要下地獄的,主教先生,我總是能夠聽見嬰兒在我耳邊哭泣,但為了布列塔尼,我這個劊子手還是要做下去。

  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不得已,我必須生下一個孩子,那么它也只會是個女孩,那么布列塔尼至少還有十幾年可以繼續保持獨立自治。

  我所能做到的事情也只有這些了。

  愿上帝保佑布列塔尼。”

  “但您這是在傷害您自己。”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說。”女公爵說,“就連我豢養的女巫,也詛咒我該被魔鬼撕碎,沒有一個母親會這樣做,她發誓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母親,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孩子,永遠不會有人發自真心地愛我。”

  “您走吧,”女公爵最后說:“但還請記得我的名字,安妮,帶著這個名字離開布雷斯特,當我被所有人遺忘的時候,請您偶爾念念這個可憐女人的名字,就算是給我的報答。

  離開吧,別再回來了,別再讓我更加痛苦。”

  說完最后一句話,女公爵就將雙手掩在臉上,俯下身去,讓淚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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