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不能確定皇后心里是怎么想的,沉吟稍許,答道:“既然父皇已經傳位于老九,兒臣自然遵旨而行。”
皇后聞言,眸光波動,又問道:“當真?”
“母后面前,兒臣自然不敢欺瞞。”墨白點頭,鄭重道。
皇后盯著他看了半晌,也不知信了沒有,卻是微默后,緩緩低聲道:“你莫非不曾想過,即便你不爭,老九今后還是會忌憚你,甚至容不下你。”
墨白聞聲,點頭道:“母后不必心憂,不管新君誰屬,兒子確實無心干涉。但正如母后所言,兒子也不能不為將來考慮,兒子可以接受新君上位,但絕不可能毫無保留。將來,雙方能夠相安無事,那便最好。”
皇后聽聞,卻是驟然抬眸,緊盯墨白:“君君臣臣,何來相安無事?你難道不知,于新君而言,你這所謂相安無事,本就已大逆不道,何人為君,能容不臣之臣?”
墨白與她對視,眸光沒有退縮,語氣卻清淡起來:“沒有辦法,如今局勢下,兒子最多也就只能做到這樣。若是事無解法,最終只剩翻臉一途,兒臣也未必就怕了。”
此話一出,母子之間很長時間都再無聲音,良久,才聽得皇后一嘆:“既然遲早兩不相融,那晚斷不如早斷。”
“母后是說……”皇后這話讓墨白心中一驚,皇后莫非真有讓自己一爭的心思?
說實話,墨白之前倒是未曾想過,畢竟皇后為定武帝傷心欲絕,感情絕非作假,她會背叛定武帝遺命?
皇后已垂下眸子,墨白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卻沉默許久,方才抬頭,眸光里盡是復雜:“你從前雖與你父皇多有不合,但你們終究是父子,你父皇便是惱你,也絕不會害你性命。可老九不同,其性子看似溫謙,實則未必,恐怕不會念手足之情。本宮如今只剩下你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見你出事。與其坐等難來,不如趁此大局未穩,本宮還能說上幾句話的時候,助你一番。”
墨白心底微顫,眸光下移,只見皇后雙手牢牢糾纏在一起,指節都已泛白。
可以見得,皇后說這番話時,心里背負的重壓。
稍默后,墨白抬頭與皇后對視,輕聲道:“母后無需如此,對于今后的局面,我心中已有計較。將來老九容得我也好,不容我也罷,最少他輕易都是不敢動我的。別說目前他還羽翼未豐,就算將來他坐穩了龍椅,這蒼茫亂世,也由不得他亂來。”
“你莫以為你父皇對你多有縱容,就小看了一國帝王之威。”皇后沒他這么樂觀,嚴肅警告道。
墨白點頭,又搖頭道:“母后,兒臣非是小看老九。而是就如今局勢來說,兒臣沒有其他辦法,只能與老九共存。”
皇后眉峰微挑:“此話怎講?”
墨白沉聲道:“不瞞母后,這至尊之位,兒臣不是沒有想過。即便兒臣不主動去想,明王府中一眾臣屬,也自會幫兒臣去打算。”
“這是自然,從龍之功,自古以來便是人臣所求。”皇后頷首,并不對此,以為責難。
墨白點頭:“可是幾經思慮過后,最終兒子還是放棄了。一來是兒臣自小生在民間,長在民間,于朝堂之上無半分經營,即便想爭也爭不上。”
皇后卻是皺眉,道:“若你擔憂此事,本宮雖多年不掌事,但在朝中多少還是能幫上你幾分的。”
墨白依然搖頭:“母后且聽兒子說完,朝堂之上還只是其一,更大的問題在于朝外?”
“朝外?”皇后眼中波動,緊盯墨白。
墨白站起身來,眸中多了一縷凝重色,沉聲解釋道:“母后當知如今天下,早已四分五裂,滿目瘡痍,外有旗蠻鐵騎踏我河山,企圖以蛇吞象占我江山。內有四方軍閥作亂,企圖亂中取栗,雄心勃勃的要顛覆我大夏祖庭,取而代之。”
說到這里,墨白轉頭,看向皇后,聲音越沉:“母后,您試想,這些野心之輩,若知父皇已崩,會事不關己的坐望嗎?可以預見,如今他們雖然還推不倒國朝這大旗,但這新君歸屬,必會會成為他們眼中的重中之重。”
“皇兒莫非是懼了這些亂臣賊子,起了怯懦之心,不敢擔此重責?”卻不想皇后聞言,卻是誤會了墨白有逃避之心,頓時雙眉立挑,眉目威嚴起來。
墨白聞言,苦笑一聲,重新坐下:“母后誤會了,兒臣不是怕了,才不敢坐這大位,而是這些人絕不可能容兒臣坐上去。他們好不容易的等到父皇歸天,又怎還能容忍國朝再出一個強勢君主?”
皇后心中火氣稍頓,瞬間明白了墨白的意思,口中不禁發聲:“這……”
墨白垂眸,繼續道:“老九年紀尚小,威嚴尚難壓服天下,暫時來說,在內外之敵眼中,他還構不成威脅。這樣一個幼君,是符合他們一步步蠶食國朝的策略的,也符合朝中諸大臣的利益,所以他繼位,軍閥或許會搗亂一番,讓國朝越發衰敗,但卻并不會直接勢不兩立,朝臣也不會有太大抵觸,會全力助他登位。”
“可若是換成了我,那就肯定不同了,朝堂內外,必將統一態度,一致對付我。搞不好就將天下大亂,這國朝會否因此而崩,都很難說。”
“故而,與其如此,倒不如暫隱為妙。老九即便不容我,但他只要還沒統一這天下,還沒收拾這亂局,就不會敢輕易和我翻臉,即便他固執一念,他手下的那些朝臣也不會任他胡來。在那些朝臣眼中,我還是有利用價值的,至少可以把我推出去,當做抵抗旗蠻與軍閥壓力的擋箭牌。”
說到這里,墨白竟然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向皇后道:“父皇之所以讓我提前出局,甚至最終選擇老九,其實也正是因為他早已明白,這大位老大、老三、老九誰都能坐,就只我坐不得的道理。而老大、老三、老九之中,又以老九最為符合各方利益,因此,最終這大位,才落到了老九身上。”
一番話,讓皇后心底那剛剛升起的念頭徹底澆滅,良久,方才抬頭,對著墨白輕聲道了一句:“若此,你便當真無為君之望了……”
“這亂世為君,也未必就安穩。”墨白搖頭,輕聲嘆道。
“可這亂世終有一日是要平定的,失了這次一飛沖天的機會,便將落得永世為臣的下場。你若是能自保,安穩度日那也便罷了,可你如今即將誕下子嗣,他們的將來又將如何?”皇后低下頭,似乎喃喃自語。
花園中。
林素音在老宮女陪同下,坐在陽光下,墨白出來時,只見張邦立站在她身前,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倒是沒管張邦立,墨白眸光一掃林素音的腹部,眼眸微微泛起波動。
此刻,他當然明白了,母后為何會突然起心,讓他一搏大位了。
原來,說到底,還是因林素音肚子里的孩子,讓皇后心中生起了波瀾。
墨白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心中輕嘆一聲,即便皇后早已多年不問宮政,但最終還是免不了為了子孫后輩考慮的心。
“殿下!”張邦立見得墨白,連忙行禮。
“嗯!”墨白點點頭,對著林素音眼神示意了一下。
林素音便起身,與老宮女回了宮中,墨白則直接在林素音坐過得椅子上坐下,輕聲問了句:“有事?”
張邦立瞥了一眼他的神色,見其面色淡然,看起來心情還好,便道:“殿下,臣下有一事想問一問殿下的意見。”
“若涉及宮中政事,便不必了,本王言出必行,說不干涉,就絕不干涉。”墨白抬眸望向陽光,聲音依然清淡。
見他這態度,張邦立眼中波動,心中頓安,但卻還是道:“殿下高風亮節,臣下深感欽佩……”
“可以了!”墨白抬斷,眼神轉向他:“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若是政事便無需多言,不是政事,便直說吧。”
“這……”張邦立猶豫了下,似乎想了想,才道:“殿下,我此來,還是因二山四門掌教入京一事。”
墨白聞言,并不出聲,等他下文。
張邦立見狀,便接著道:“按照我朝禮制,先皇駕崩,新君便當即繼位,發喪一月后,再行登基大典。如今局勢不平,故萬事皆有變通,原未想召二山四門即刻入京參拜新皇,但既然他們已經被殿下召來,按禮制,當第一時間入宮覲見新皇,并將此次覲見載于史書。”張邦立沉聲道。
說罷,張邦立眼睛就直勾勾盯著墨白一動不動。
墨白和他對視,卻是半晌不語,好一會方道:“既然禮制如此,那照辦便是。”
張邦立聞言,卻是心底苦笑一聲,本來那幾位不來,也就便宜行事了。
可既然來了,那就必須得辦,皇帝繼位,合法性和程序性都是大過天的。
但沒有墨白配合,他根本不敢直接辦。
誰也不能保證那幾位會乖乖承認新皇?
也沒有誰能保證那幾位不會知情后,將先皇已崩之事傳出去?
更重要的是,他話中還有暗指,明王本人,回京后,兩入宮禁卻還不曾去覲見新皇。
墨白聽不出來嗎?
當然聽的出來,事實上,他還知道張邦立的話沒說完。
果然,張邦立又道:“即如此,便勞煩殿下將陛下旨意傳達給二山真人與四門掌教。”
墨白也沒拒絕,只道:“還有事嗎?”
“還有,不知娘娘如今病情可曾緩解,這先皇喪事與新皇繼位事,以及宮中眾多封賞事宜,恐還需娘娘做主。”張邦立低頭再道。
這一次,墨白神色倒是波動了一下,微默后,只聽他聲音淡淡開口:“你不是說按禮制辦嗎?那就按禮制辦吧,讓陛下來請母后懿旨就是了。”
張邦立聞言,心中微動,總覺得墨白這話,有什么意味在其中,不禁抬眸打量墨白,卻只見墨白又恢復了淡然模樣,看不出端倪。
不過,這兩件事,明王總算是有了答復,明王沒有鬧幺蛾子,他也算不虛此行。
當即告退,墨白注視他的背影,眼中波動了一下,忽而起身,走入中宮,召來老宮女問道:“姑姑,我記得,老九生母早逝,是由蘭妃撫養長大對吧。”
老宮女聽他問起,頓時神色微動,心中有所感,主動答道:“是,按照禮制,新皇繼位,娘娘生為嫡母,當晉皇太后。”
墨白頷首,又問道:“那蘭妃呢?”
老宮女毫不留情,直接斥道:“其雖有撫養新君之功,但先皇在時,其曾被先皇貶下貴妃位,直至先皇駕崩,其也未曾復位,按禮制,莫說太后位,便是太妃位,其也無資格晉。”
“嗯。”墨白只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
老宮女見他表情,卻緩緩一禮,道:“殿下,老奴逾越一句,如今先皇已經去了,這宮里娘娘已然沒了依靠。這宮里內外,娘娘又多年不曾理事,從先皇去后,至今還不曾有朝臣上門請懿旨,這實在欺人……老奴就怕有人心懷舊怨,會在位份之事上從中作梗,讓娘娘委屈難堪。如今娘娘能指望的也唯有殿下了,還請殿下切為娘娘做主。”
墨白轉頭看向她,聲音不大,卻不容置疑,甚至直接直言道:“你放心便是,母后該是什么位置,我不信有誰敢說個不字。蘭妃該是什么位置,我也不信有誰敢說個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