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國朝讓林華耀下座,究竟是否謠言,其實在場諸人,哪一個不是心知肚明。
當然,林華耀敢在金鑾殿上質問滿殿諸公“誰敢讓我座末位”,卻也并非當真狂妄,著實是有底氣的。
國朝的態度明顯,定武帝并沒打算與林華耀徹底撕破臉皮,那滿殿諸公,自然也只能忍氣吞聲,不敢去揭開這蓋子,讓定武帝下不來臺。
最后讓林華耀逞了這個威風,威逼的滿殿諸公無一人敢應答,其實也在意料之中了。
可林華耀卻不該逞了這個威風之后,還要再次去撩撥墨白,這便真是狂妄了。
他并不知道,他林華耀能有這個機會去逞威風,不過是墨白在對無席可坐,對定武帝做出的一次回應罷了。
林華耀卻真以為他可以讓墨白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低頭。
毫無疑問,他錯了。
墨白走到今天,靠的絕不是退步,以求茍且偷生,事實上恰好相反,正是因為墨白從來不退,才讓人忌憚,不敢輕易撩撥,以至于有了喘息之機,能在這天下豪雄之中,取得一席之位。
所以墨白從來都清楚,這滿天下所有勢力都能退一步,卻唯獨他,退不得半步,他明王府的勢力還不如人,最大的依仗正是你敢惹我,便不死不休的血氣。
事已至此,墨白立于殿中央,眼神冰冷,寒意直懾依然在死撐的林華耀。
滿殿諸人皆是頭皮一陣陣發炸,冷汗狂淌不休,無人不知,若林華耀再不服軟,只待墨白最后一聲落地,那今日必然石破天驚。
定武帝已經搞了一出逆臣不能上座的事,又因墨白與楚若才等人爭辯時,已借祖宗之名將此事定死,一旦墨白當真不管不顧,將此事鬧大,便是定武帝也退縮不得,只能逼迫林華耀這逆臣下座!
然而,林華耀更退不得,他已經為了威懾國朝,在國朝大殿上直接一句“誰敢讓他坐末位”,不留退路的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墨白徹底挑破,定武帝和林華耀之間,就再沒緩沖,那結果……
林華耀的臉色終究是維持不住了,看著墨白嘴角張開,他心臟陡然緊縮,驀然間,一陣天旋地轉襲來,感覺喘不過氣。
然而,他卻依然在死撐,如此大庭廣眾,他又如何能自食其言,當真向墨白這小兒服軟,若如此,他還有何面目在回南軍,又有何面目再與定武帝爭鋒?
他不得不城,手中拳頭緊緊握起,他還沒放棄,他還要賭,他不信墨白真敢將他逼死,他也不信定武帝真敢坐視這無法承受的后果。
他滿是殺意的眼神,絲毫不做掩飾的盯著墨白,緊咬住嘴唇,他在等,等墨白低頭,或者定武帝出面鎮壓。
林華耀能有今天,確非僥幸,到了這關頭,拼的就是最后一絲意志。
他很清楚局勢,到了這關頭,心驚膽顫的絕不止他林華耀一個,便是墨白當真膽大包天,不懼死生,定武帝又何如?
他林華耀承受不起后果,定武就敢坐視內戰再起?
他只能賭,賭定武帝不敢賭!
林華耀的眼里,除了殺意在狂瀾,更有復雜神思在頃刻電轉,渾身氣息更是一秒數變,墨白習武,修為更是早非一般,感知又何其精妙?
林華耀的心思,他不敢說看個清楚,卻也絕對能夠得悉個七七八八。
而這時,耳側微動,殿側急促的腳步聲已然響起,他知道下一秒,必然就會有聲音響起,來彈壓局面。
原本這也是他計算好的,他也在等定武帝現身。
今日這出戲,他又豈是給林華耀一人演的?
同樣,他也要讓定武帝明白,時至今日,他不是沒有反擊之力。
然而此刻,看著林華耀那毫不掩飾的殺意,墨白眼神一寒:“撐?你撐得住嗎?”
眸光一轉如電,卻是掃向林華耀身邊那幾位早已面色沉到了谷底的老帥身上,隨之再不猶豫,張口便欲吐出最后一個數。
也就在此時,幾位老帥再也撐不住了。
不是他們關心林華耀的死活,而是林華耀若出事了,他們這些人怕也就危險了。
聯合抗蠻崩散,他們站在這金殿上就等于自投羅網,定武帝豈會放虎歸山?
不管國朝能夠承擔的起對付他們的后果,首先他們便承受不起,來京城不是來送死的。
他們壓制不了明王,也就只能壓制林華耀了,到了這最后關頭,即便得罪林華耀,他們也只能兩權相害取其輕了。
眼看墨白真敢魚死網破,幾人連忙目光已轉,盯向林華耀,急聲道:“林帥,小不忍則亂大謀,莫再撐了……”
幾人動靜一起,頓時滿殿目光頃刻轉向他們身上。
有些懵!
這是……真低頭了么?
林華耀目光嗖的一下射向身邊幾位老帥,滿是憤怒,低喝道:“什么意思?”
面對林華耀的憤怒,幾人面色有些尷尬,但此時此刻,卻也顧不得了,張帥瞥了一眼依然滿臉寒意的墨白,聲音發沉:“事已至此,還請林帥為大局著想,聯合抗蠻乃明珠生死之大事,切不可意氣用事!”
“老帥切莫糊涂,此分明乃是那明王蠻橫欺我等……”林華耀深吸一口氣,盯著老帥一動不動。
“事已至此,無需多說,明王亦乃我抗蠻一大臂助,我等豈能因些許言辭沖突便耽擱大事?此事原由,我等已看的清楚,林帥確有過分之處,以致誤會,何不紛說一番,共謀太平?”又一位老帥沉聲道。
什么叫紛說?
分明叫是讓老子服軟?
林華耀臉色鐵青,心中憤怒驚天,可他卻發不出來,當著定武帝的面上演內訌嗎?
不過,他今日卻必不會低頭,不再看幾位老帥,轉眼看向墨白:“老夫南征北戰,數年喋血,何曾懼過魑魅魍魎,想欺老夫軟弱,你大可放馬過來試試!”
“林帥,你……”墨白未出聲,幾位老帥卻是臉色徹底難看了,不再遮掩,皆是大喝一聲。
“此事林某一力扛之,無需諸位老帥操心!”林華耀一揚手,沒有看他們,只盯著墨白道:“大不了壯志未酬身先死,老夫今日便要看看這傳說中為民爭命的明王,敢如何?”
“那便看看!”墨白點點頭,隨即張口便要大喝。
“明王且慢……”
“陛下駕到……”
便在滿場大急之時,幾位老帥面色劇變之時,突然卻有一道尖聲高響,在大殿回蕩。
場面隨之一靜,幾位老帥卻是面色一懵。
林華耀卻是憤怒驚天,身子一顫,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幾位老帥漲紅的臉。
幾位老帥臉色由紅轉青,暗自看一眼林華耀那閉著眼鐵青的臉色,心底尷尬不已。
這下將林華耀給得罪了,大家是同盟,可在最關鍵的時候,他們卻將刀子插向了自己人。
今后即便還迫于形勢聯合在一起,互相之間也必然生嫉,恐少不了麻煩。
林華耀賭對了,定武帝根本不敢放任不管,果然還是出面彈壓局面了。
一身明黃龍袍的定武帝出現,不止他一人,皇后,林素音等女眷亦隨行而來。
定武帝氣象威嚴,目不斜視,就好像根本不知殿中方才發生過什么事一般,一步步朝著龍椅走去。
不過,群臣百官心底卻是驟然一松,他們自然不會認為陛下會不知情況,否則,怎會就在這緊要關頭剛好出現,打斷了明王。
眾臣長出一口大氣,陛下既然打斷了明王,那就說明了他的態度,不會放任聯合抗蠻當真出大問題。
只要不起內戰,那不管是真心憂國也好,還是心系榮華富貴的地位,得過且過也罷。
總之,如今情況下,滿朝君臣,卻也是真心不愿再起內戰!
眾軍閥尷尬自是不免,但心底亦是暗自吐出一口長氣!
幾人對視一眼,心有余悸的同時,又有思緒在閃爍。
定武帝這一出場,剛好壓住了墨白發飆,不但解了這劍拔弩張的局面,同時也讓他們確證了定武帝在聯合抗蠻一事上的真正態度。
說實話,他們之所以最后關頭,被墨白嚇住抗不住了,正是因為始終對定武帝不放心。
至今為止,他們仍然不敢肯定定武帝的想法,雖然定武答應了聯合抗蠻,按道理,也絕不敢和他們翻臉。
但他們依然覺得定武恐怕并非真正放棄了與旗蠻言和,相反,甚至他們懷疑,這聯合抗蠻談判也搞的風風火火,或許也是定武為了震懾旗蠻,希望能夠達到談和目的的一種手段……
定武對內逆的恨意,他們是再清楚不過的,恐怕定武恨內逆要遠超外蠻,想當年為了打林華耀,可以說是完全不計代價。
他們也,所以一直以來,他們不敢保證定武帝真能甘心放下前仇?
但今日,卻是確證了一點,這聯合抗蠻……定武帝的重視程度,恐怕當真非是一般!
幾人對視一眼,面色稍稍和緩了一些,又暗自看一眼林華耀,心道:“也罷,得罪便得罪了,只要定武帝真心聯合,林華耀也就不重要了……”
幾位大帥,渾身的氣息明顯波動了一下,看得出,他們的底氣似乎一下子就足了起來。
然而幾人心底又不得不嘆:“林華耀此人,當真非是浪得虛名,方才如此驚險之景,便是換了他們,怕也扛不住墨白的強勢,然而此人卻能至始至終,不曾落下威風,此人能成事,非是僥幸……”
林華耀已經轉身面向定武帝,他長身而立,只是無人看見,他藏于袖子中的手,依然還有些微顫抖。
他沒有回頭再去看墨白,只是眼底卻有冰冷徹骨的殺意在閃爍不休,此番墨白威逼之仇,他卻自然不可能會漠視。
必除之!
想到這里,他眸光從定武帝臉上移開,望向了站在皇后身邊,眸光正對著自己的林素音。
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輕輕搖了搖頭,看上去似乎在讓林素音不用為他擔心。
墨白靜立殿中央,定武帝的出現,他當然不會意外。
眸光抬起,一掃臺上諸人,卻只見,定武帝的眸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不知為何,他眸中卻沒有絲毫憤怒,有的只是一片平靜。
墨白心中一凜,他知道這不是定武不怒,而是已怒到極致。
微微沉默,非是他要讓定武難堪,只是他不能再任憑定武隨意摔打,明王府走到今天,保持獨立是必要的,他即將一統道門,戰事將起,他不可能成為定武帝打壓異己的附庸。
今日定武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無席可座,明日便可能直接將他踢出局外,他不能不讓定武帝知道,自己不好欺負。
他與林華耀這一局,林華耀輸了,雖然沒有低頭,但卻比低頭失去的更多,他與主帥的小同盟,算是徹底被墨白撕開了一條線。
定武帝也輸了,他在最后關頭出現彈壓墨白,已經暴露了他的底線態度。
諸位軍閥自然也沒贏,不但和林華耀生了嫌隙,更大庭廣眾之下在墨白面前服軟了,這于他們來說,恐怕也不好受!
至于墨白……
無法說贏,畢竟沒見什么好處,反而又得罪死了許多人。
但很明顯,他也沒輸。
經此一鬧,聯合抗蠻算是前進了一步,畢竟包括定武在內,幾乎所有勢力都暴露了他們在聯合抗蠻上的重視態度。
另外,便是道門方面,六位巨首不時暗自對碰,心中卻是愈發放心了,如今局勢下,四方不靠,卻強勢無比的墨白,無疑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合適的領導人。
對于墨白滿世界都是敵人的情況,他們毫不在意,甚至說句心底話,他們樂見如此。
只有如此,墨白才會依靠他們……
人人皆有算計,只是不知,最后又是誰笑到最后?
墨白移開眸光,看向緊隨定武入內的皇后,此刻正緊盯在自己身上,其中有著少見的嚴厲。
墨白知道,方才那一幕,她也見到了,此刻是警告自己不要再鬧了,墨白心中慚愧,到底還是攪擾了母后的壽誕。
眼神微微挪動,便見她身旁林素音,此刻卻是在看向林華耀,墨白微微一怔,卻是心底一嘆,暗自垂眼。
今日他沒輸,但卻對不住林素音,林華耀到底是她的父親,今日他在如此眾多外人面前,如此威逼林華耀,并沒能顧及到林素音的顏面。
說不得,又不知會有多少閑言碎語,讓林素音來承受。
墨白緩緩吐出一口氣,他又能奈何,有些時候退不了!
伴隨著定武帝在龍椅前站定,轉身面對諸臣,眸光抬起,一掃諸臣。
群臣禮敬:“臣等拜見陛下,皇后娘娘。恭祝陛下圣安,恭祝皇后娘娘千壽綿延,松鶴常青!”
多年前,群臣便已不行跪禮,故只彎腰抱拳。
諸軍閥,除林華耀外,亦是躬身不起,畢竟他們依然在國朝體制內。
諸道家之首,原無需行俗禮,只需一個道家揖法便算了事。
不過這一次,幾人眼中閃過一縷掙扎過后,竟是躬身一拜!
定武只是眼神中復雜一閃,倒也并未太過吃驚,而皇后與諸后妃,卻是明顯一窒,驚色連閃。
皇后下意識的抬頭望了一眼定武帝,卻見定武帝并無動靜,也便沉默不出聲。
目光再次落在了也已經與諸皇子公主一樣,跪地拜倒的墨白身上。
定武帝轉身,在龍椅上就坐,居高臨下目視全場,才緩緩開口:“今日皇后壽辰,諸位無需拘禮,都請坐吧!”
“謝陛下。”眾臣再唱。
墨白也自站了起來,卻沒有立刻回去坐下。
“皇兒,還傻站在那兒發什么呆,還不回位坐下?”突然,皇后的聲音響起。
墨白微默,抬頭朝著上方看去,只見皇后對著林素音點點頭,示意她也下去。
皇后有腿疾,故而林素音一直在旁服侍她坐上鳳位。
皇后明顯并不知道,墨白在這里根本沒有座位。
卻見得林素音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下來,眾臣皆沉默不語。
林素音顯然還沒有注意到座位的問題,她心思應該還在方才墨白與她父親林華耀的事上,微微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朝著墨白行來。
墨白抬眸,看了一眼上方的定武帝,兩人目光一碰,墨白終究是一言不發,上前兩步,伸手拉過林素音的手,沉默著回到了他的角落……
坐席倒是剛剛好,他有一張蒲團,又曾為林華耀準備了一張矮幾,正好兩人并座。
隨著兩人一路行往角落處,最終坐下。
皇后臉色驚愕,諸后妃也是驚愕一片,搞不懂怎么回事?
不由將目光掃向諸皇子位,卻是豁然一驚,只見早已滿席,哪有空位?
幾乎剎那,后妃們便是眼神驚轉,最后眸光開始在定武和皇后身上打轉,眼中意味難以琢磨。
皇后自是也發現了這些情況,卻是面上怒意一閃之后,眼眶微紅,看了定武帝一眼,卻見定武帝就似并未察覺墨白座位奇怪一樣,面上絲毫沒有異色。
皇后握著椅子的手,微微縮緊,到了嘴邊的質問,也沉默了下來。
她可以替兒子要個公道,但她知道,這公道卻未必能要到,相反,或許會讓墨白臉上更不好看,甚至會讓墨白與陛下之間結怨更甚。
墨白眼見皇后如此,心中愧疚,說是想讓皇后真正舒心的過一個壽誕,然而,最終卻還是毀在了自己手中。
接下來,定武帝面色始終深沉,對墨白與道門中事,他未開口。
墨白與林華耀之爭端,他也未開口。
墨白坐末位,他更是不曾開口。
幾句場面話過后,便是賀禮環節。
然而,待皇子公主們,為母后送上賀禮之后,到群臣方陣時,那前相卻是突然搞出了幺蛾子。
這百歲前相,顫顫巍巍來至大殿中央,未曾送上賀禮,卻是整理衣冠,雙膝跪地對著陛下叩首。
他這番舉動,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他要做什么,卻只聽其道:“陛下,老臣歷經三朝,蒙三代帝王之恩重,卻天資愚鈍,未曾建大功于國,心中常愧!如今正值國家危難之際,正是用人之時,老臣卻已是老朽之身,心有余亦力不足。今日蒙陛下恩典,再見帝后,老朽雖知早已告老,不該再妄議國事,可今有一事放心不下,今日斗膽上稟,還望陛下恕罪!”
“老相輔我三朝,更為朕之帝師,可謂國臣之典范,朕一向敬重,老相還請快快起身,有何指教之處,老相但說無妨!”定武帝點點頭,沉聲道。
“謝陛下宏恩,陛下如今春秋富盛,福壽延洪,然國本之事,自古以來便為朝基,根基在,則天下安。自先太子后,我朝東宮已空懸日久……”
前相的聲音在殿中回蕩,而滿殿諸人先是微楞,隨之卻是豁然大驚,眼中無不駭然之色。
前相所言,竟是立儲之事!
全場人面色都變了,緊隨其后,卻是所有人同時回眸看向殿中最角落之地,那道人影。
滿殿注目之下,墨白卻是靜靜坐在那兒,面色平靜。
他總算知道,定武今日連席位都不給他,原來并不僅僅只是刁難,更是飽含深意。
立儲?
還未參與爭奪,便已直接告訴所有人,他墨白已被踢出局外!
天才一秒:m.